1
我几乎不记得童年时的妈是什么样子,她在我的眼里似乎没有年轻过。她的头发从来不烫,随便地扎一个凌乱的马尾;她很矮很瘦,面目清秀,但从不化妆,嘴角常带着笑意;她几乎没有什么新衣服,常常穿着一身迷彩工装;她说话带着浓重的故乡口音,几乎从来不训我,即使我犯了低级错误。
小时候,我只觉得同学的妈妈白皙漂亮、语音温柔,而自己的妈太普通平凡,以至于她来接我时,我常常在人群里找不到她。
2
即使妈这样普通,我觉得她嫁给爸还是委屈的。
爸曾是一名军人,转业到地方后做了临时工,基本属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那种类型,时不时地歇业在家,偶尔喝醉了还发脾气,妈也不抱怨,就抱着我躲在屋子里不出声。
有一年,快过年了,他喝醉把电视给砸了,那一年过得尤其黑暗,新年晚会也没有看到。我从心里是恨爸的。但是妈不让我恨,妈说,你爸心里苦,因为在部队时,他在一次工程施工中腿受了伤,导致现在腿脚也不利索。
妈那么瘦小,家里家外都要靠她忙活,我从来没见她闲下来过。白天上班,晚上我写作业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织毛衣或是踩缝纫机,要不就是缝补衣服拆洗被褥,我从没见她睡过一个懒觉,因为爸从不做饭。
我曾经以为别人的家和我的家是一样的,可是在同学小雪家里住了一晚之后,我才知道一个幸福的家应该是什么样子。她爸妈说笑着做菜,晚餐后一个看电视,一个看书,很认真地给小雪检查作业,睡觉的时候还要在她脸上香一下。
我心里既羡慕又痛苦。我只有一点可以安慰自己,便是我的成绩好过小雪。
3
实际上我学习好,也只是得益于对家庭的冷淡。由于没有种种宠爱,我只能把热情释放在学习之中,面对家人的唠叨,我更愿意得到老师的夸奖和同学们羡慕的眼光。
妈还是一如既往地工作,做一名早出晚归的保管员。妈的单位地处荒郊的一座山上,周围是千亩森林,风吹过杉树林的时候特别美。那时妈给我看她种的菜地,各色青菜长得好极了,怪不得家里总有新鲜菜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更忙碌了。
她把种的菜拿回来到街边去卖。爸吼着说,你别给我出去丢人!但是后来妈没空时爸竟然也蹲在街边卖菜。
我想妈一定会把菜地的面积不断扩充,没想到她的计划更远大。
春天,妈会带野菜回来。她清楚山上的地形,不仅满山遍野地挖各种野菜,还捋槐花、榆钱,摘枸杞芽尖……春天的勃勃生机使她总能把一袋袋的野菜采摘好运回家,经过整理,第二天上班以前起早去路边售卖。
夏天,她全力种菜,在单位院外种了半亩山地,分别种着茄子、辣椒、丝瓜以及各类蔬菜,当然南瓜也是必须的,坡上随处可以疯长。只要有空,她就在地里拔草、锄地、施肥,因而她菜园里的菜长得特水灵,哪种菜成熟了,她就齐齐整整地捆扎好,放进编织袋里随班车运回家,再拉到街边卖掉。
秋天到了,她在千亩森林里挖树根,搬着梯子摘树籽,恐怕也只有她特别清楚哪些树根、哪些树籽是可以入药卖钱的。有时候,去她的办公室,别的人在刺十字绣,她却总是在角落里翻检药材,她一粒粒地去掉树籽上的梗,摊在报纸上,拿到窗外晾晒。
除此之外,妈竟然开始到处捡破烂,塑料瓶、纸箱和报纸,她不知从哪里收来的废品,那么多东西一下子涌进小小的家,家里简直是无立锥之地。
我从来不让同学或是朋友来我家,说得难听点,我家就是一个乱七八糟的等待各种垃圾细化归类的回收仓库,角角落落里都落满灰尘,堆满了东西,根本无从清扫。
我踞守在书桌的一隅,发奋图强,梦想着早一日坐上火车远离家乡。
4
妈不停地劳作着,直到有一天菊花在她的脸上开遍。
那时,我也被南方的一所大学录取。我走的那天雨丝飘飞,妈在窗外不停地抹着眼睛,而我没有,我跟自己发誓,一定要做一个和妈不同的女人,要优雅、要美丽、要有气质。
寒假回家时,家里没人。于是,我坐车到妈的单位,想给她一个惊喜。
那天下着小雪,公共汽车是不到妈单位门口的,必须要顺着山道走20分钟。
我轻快地哼着歌走在山道上,走过一片拆迁工地时,一闪眼,我哑然失声!凝视着工地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惊呆了!那一身迷彩我太熟悉了!是妈在拿着锤子砸水泥块,雪花飘飘里,我注视着她的侧影,顿时眼泪汹涌成河。我清楚地看到,她费力地在那些水泥上敲击着,把可以卖的钢筋给捡出来。细想她用锤子一点点地敲,不知要敲多久,才能翻弄出一两根钢筋。工地上只有妈妈一个女人,别的都是男子。我很震撼,她那么瘦小的身体是用怎样的毅力来完成这个艰苦的工作的。
我泣不成声地走近她身边,喊了一声:妈。她迟疑着转过头,笑容在一头白雪下绽开,举着锤的手没有停,妞,你咋回来了?
那天,我帮着她把钢筋铁块装进编织袋,两个人抬着我还觉得吃力,不知平日她一个人是如何背上山的。
班车上的阿姨告诉我,从这个工地开始拆迁以来,每天中午你妈吃过午餐以后就到工地上去,上班再回来。下班了也不回家,晚上在工地上砸到很晚,就住在员工值班室,第二天早上5点钟就又准时出工,到了上班时间,她再背着编织袋返回来上班。
这就是负重前进的妈,当别人都在舒服地享受休息时光的时候,她却在寒风飞雪里叮叮当当地工作着,在山路上往返着。
我很困惑,爸妈工资虽然不高,也能过清闲的小日子,她干嘛要如此辛苦呢?
晚上,我和妈妈睡在一起,摸着妈粗糙皴裂的皮肤和手上的老茧,泪花闪烁。这本应是一双细腻柔软的手,被细心呵护的手。而今,却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开满了茧花,雕刻出深深的纹路。
我心痛,妈,你不累吗?我的学费我自己可以赚。
妈道,能劳动是幸福,我觉得好。
那一晚,我辗转反侧,不能理解妈的这种行为。我认为她强加给我一种无形的压力。
5
大一暑期我就开始去社会实践,不再回家。直到大三的暑期,爸爸给我打电话,说想我了,我才匆忙往家里赶。
进了门,屋里仍然是乱糟糟一片。爸爸正在发脾气,一位青年男子坐在我家沙发上,一脸的局促。妈也坐着,眼泪汪汪。
原来,这位哥哥是妈妈早年一位好友的孩子,父母双亡后,跟着奶奶生活,家庭特别困难,多年以来,妈瞒着爸,一直帮他付学费,直到他大学毕业。
前些天,他奶奶去世前,他才知道我妈的存在。他是特地来表示感谢的。
听着这一切的时候,我有些恍然,刹那间所有的前尘往事一幕幕纷至沓来,所有对妈的不理解瞬间烟消云散。那一刻,我好感动。
哥哥说:没有妈妈的无私帮助,他不可能如愿以偿进到自己梦寐以求的大学。当然,他也料想不到,我家会是这样一种境况。
我跟他讲,以前我也很不理解妈妈,觉得她没文化,穿衣服邋里邋遢,不懂得跟家人交流,只知道往家里拉破烂,妈没妈的样子,家没家的样子。可现在我懂了,我有一个特别的妈。
哥哥临走的时候,眼含热泪深情地拥抱了妈妈,他说:阿姨,让我叫你一声妈妈吧。这个世界上有你,让我觉得温暖,我并没有被抛弃。
那时,爸爸揉着眼角,悄然无声地走进了屋里。
我的心灵在这一天得以迅速成长,我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脆弱,而妈妈无比坚强。
我终于知道,幸福,是因为有你在。而付出,是你的幸福所在。
6
现在,妈妈已经退休。她帮别人带孩子,扫院子,种树种菜,总是闲不住。爸爸脾气好多了,不再烟酒无度,有时候还能帮妈妈做做饭。
哥哥总是时不时地给妈妈寄来钱,可妈妈把钱悄悄存起来,说等他结婚的时候再给他一个大红包。
而后,我也开始工作,学习做人和处世。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就会想起妈的手,想起飞雪之中她在工地上砸水泥的身影,我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微笑,心情就像在雨后看见了挂在森林上空的那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