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下班前，老公打电话告诉我，你来了。
同事们陆续走出办公室，我在关掉电脑前的最后一瞬，又把纸牌游戏打开。我不是想玩，只是不想回家。因为，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你。
你现在很频繁地眩晕。最严重的一次，你站立不住倒在厕所门口。农村的厕所条件很差，我不敢想象假如你被倒进厕所会是什么结果。我心里明白，你的年岁，已经不适合独居了。
听老公说起你的情形，我禁不住地难过，可还是装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更没有言语。想让我主动说接你到我家，我真的做不到。
女儿来过两遍电话了。小孩子不懂得大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很欢喜地告诉我你的到来。我禁不住地想，你看到她那么欢迎你，内心里会有怎样的想法？你的脸，难道不会红一阵，白一阵？
晚上5点钟时。老公打来电话说，饭已经摆到桌子上，在等着我。
直到1个小时后，我才回到家，你们还在等我。女儿挽着你的胳膊，那么亲热。我开门时，听见你兴致很高的说话声，可是，看到我，你突然间变得局促，就像一个在老师面前不知所措的孩子，用很轻的声音，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喃喃自语：“我到这里的医院检查检查，就住7天。7天后就走……”
我扭过头：“随便你。”
女儿把她的房间腾给你，她住书房。你一遍一遍地说“不”，客气到生分。我不干涉也不支持。你们骨血相连，我没有权利去分割这份亲情。
第三天
你不停地做家务，老公怎么劝你歇息你都不肯。你说你没事，头不晕时跟健康人一样。
你抱歉地说你不能做饭，不会使用燃气灶。我回到家时，你把菜择好洗好放到案板上。
你擦净了厨房，拆洗了沙发套，洗了窗帘，还把我女儿小时候的被褥都翻洗了一遍。两天时间，你为我家做了彻底的秋季大扫除。你说：“太阳那么好，浪费了可惜。”现在，它们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隐隐感觉到你锐气的褪减。但我告诫自己，不要轻易被你收买。你是因为想在我家住下去才这样吗？其实不必。小叔子远走，你来我家养老，我没有异议，只希望你不要挑剔我的态度就可以了。
你赠我荆棘时，不知想没想到过今天，那被荆棘扎着的，其实还是你自己。
老公私下与我谈过关于我表情的问题。我叹了口气，不愿勉强自己。无论如何，与你说笑，我做不到。
第四天
让我想不到的是，今天我不舒服，你竟然把我换下的衣服，连同内衣都洗了，这让我着实心软了一会儿。除了我早已去世的妈妈，这世上，还没有人为我洗过内衣。
就连我坐月子的时候，我的内衣你都没洗。那时老公很忙出差在外，你因为不满我生了女孩，冷言冷语地对我，不肯为我洗衣服，不肯为孩子洗尿布，不肯为我增加营养。你以此要挟，逼我答应再生第二胎。不知你可曾忘记？
你不顾一切地说你什么也不要，只要孙子。你说我是长媳，应该带头生儿子，那么以后小叔子也生了儿子，你们朱家这一辈又会人丁兴旺了。
我明确告诉你，再生一胎，我就会失去工作，我不能。拒绝你之后，你不客气地骂我，说我是“丧门星”。你瞧不起我，因为我生了女孩。我因此上火而回了奶，并且落下一身月子病。我的女儿，只吃了一个月的母乳。你的所作所为，我不曾在老公面前说起，实在委屈了，也只是轻描淡写提一提。我当时想，对一个传统观念太强的农村婆婆，我可以不计较，我不忍老公夹在中间难受。
可是你变本加厉。我与老公的婚姻，一度因为你的介入而摇摇欲坠。我真正有了离婚的心。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挑拨我与老公的关系，你把自己扮成受媳妇虐待的受气婆婆，激起老公对我的强烈不满。好在我们的感情基础比较牢固，而你，看计谋差不多得逞，得意地大肆劝说老公，离婚后再娶听话的媳妇生儿子，这才让老公有所察觉。在他的追问之下，我把受的委屈和盘托出，我们的婚姻得以存续。
但从此之后，无论老公怎样抗争，我与我女儿，都是你心里最没有地位的人。每逢年节回去，我都提前一遍一遍下决心，说服自己要忍受你的嘲讽与冷落。是的，我可以忍受，可是我女儿呢？我怎么忍心她小小年纪，就产生女孩比男孩贱的自卑心理。女孩有什么错？为什么要她无原则地让着男孩？为什么要她无条件地受那惯坏的小皇帝的欺负？
每一次，都是实在忍受不了，我提前抱着女儿踏上归程。
再后来，你说你要做心脏搭桥手术，需要大笔钱，要我们立即汇款。我们带着所有积蓄赶回家。你接过后轻描淡写地说：我心脏没毛病，这钱，是我预支的养老钱。你很轻易地拿走了我与老公辛辛苦苦积攒的6万元。那时候我们已经看好房子，因为这笔钱的缺失而没能交成首付。而你，把这些钱送给小叔子，在你的倾力支援下，小叔子没有贷款半分钱，便轻轻松松地买了90多平方米的房子。一年后房价大涨，房子变得望而兴叹，我们又拼了很多年，才贷款买了现在的房子。是你的偏心，让我们为房子多奋斗了很多年。
是的，老公与小叔子唯一的差别就是，我们生了女孩，而他们，是男孩。
就是那时，我对老公表明，你的行为无法让我尊重你，我不再去你家，你老了病了也不要指望我伺候你。我狠狠地下决心，我永远都不肯原谅你。
第五天
你眩晕的毛病又犯了。你企图起身，却身不由己，扶着床边又辨不清方向，本要去厕所的你摸到了窗台，眩晕使你恶心不已，吐了一身一地。我听到声音时，你已经把小便拉到了裤子里。
老公不在家，我拨了他的手机，我不想为你收拾。可是，放下电话，我却如坐针毡。看你那么难受的样子，本以为，你与我已经是永远的陌路人，再无干系。但现在，我终于忍不住起身走向你。我对自己说，这辈子，我输在了你手里，那些年受够你的气，到今天，还忍不住地要伺候你。我承认，我真是太下作了。
在女儿的帮助下，我为你换下脏的衣服，用温水为你擦洗。你的样子吓坏了我女儿，她不忍你受罪，心疼地揽住你的头，呜呜地哭，边哭边说：“奶奶你不要死，奶奶你不要死。我们怎样才能帮帮奶奶？妈妈，奶奶好难受，奶奶哭了。”是的，我也看到了，你的眼角有混浊的泪缓缓流出。
我把你安顿好，让你躺下。你挣扎着，握住我的手。我呆了一瞬，沉默着抽开转身，却听见你，重重地叹了一大口气。
第六天
医生说，你老了，是脑供血不足所致的眩晕。
老迈病痛之下，没有哪个人还可以强势地把握自己。
想起为你擦洗时，你干瘪瘦弱的身体。你说只住7天，可下一次眩晕袭来，谁来照顾你？情不自禁地我伸出手，抚住你干枯的肩头。你年轻守寡，拼着性命养大两个儿子，让他们接受最好的教育。没有你，我就没有老公啊。
其实，你只是一个中国极其传统的、重男轻女的老人而已。
女儿依偎在你身边，拂去你额上的乱发。对我宠爱有加的老公，向你投去心疼且担忧的目光。我忽然觉得，你与我，距离那么近，我们各自最亲爱的人，把我们紧紧系在一起。我们都是朱家的媳妇。你从前所做虽然愚昧，也只是忠贞不二地捍卫朱家的利益。
第七天
你说你好多了。我听得出你话音里的疲倦与虚弱。你的确好了些，但并没有恢复到先前的利索。
我隐隐地感觉到，你想要做什么。
果然，你吃力地提上你的包裹，要回老家。
老公挽留你，你坚决摇头。你说你一个人住惯了，有事会给我们打电话。女儿摇着你的胳膊，眼泪汪汪地求你不要走。你抚着她的头，目光迷离，答非所问：“妞儿心疼奶奶，奶奶没疼你，奶奶不疼孙女。”
我犹豫了一下，把你的包裹接过来打开，一件一件放到清晨我为你腾出的橱子里。然后，转身，很慢很慢地对你说：“妈，住下吧，你回去，妞儿会想你的。”
我嘴里迸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心里迈过的一道坎儿。
你把我和我女儿揽到怀里。半生冰封的亲情，在这一刹，被血缘、爱和理解融化。我感觉得到，大朵大朵的暖，在你心头、我心头，贴心贴意地绽放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