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你我最亲

作者:四月 日期:01-19 10:01 阅读:

  在我眼里,爸妈是一对怨偶,月老喝醉了瞎牵的线。听奶奶说,爸爸在认识妈妈之前,有一个相好,爸爸为了那女孩,愿意舍了身家性命,随她私奔,谁料二人私奔到新疆,那女孩竟然为了贪图享受,弃了老爸,跟一个俄罗斯人走了。爸爸在新疆彷徨了一年,郁郁回到老家,那一年,他已经27岁了,这在当时,算是大龄青年了,奶奶着急,赶紧求人做媒。爸爸的前科闹得太大了,附近的姑娘没人愿意嫁进门来。正在奶奶愁肠百结之时,媒人主动上门了,那是外婆央来的人。彼时,妈妈刚经历了一场惨痛的失恋,她心爱的男知青弃她回城了。

  奶奶和外婆一拍即合,两人迅速为爸妈安排了相亲,两颗受伤的心碰撞在一起,竟然起了涟漪。一见之下,双方都满意,奶奶大喜,立刻订了迎娶的日子。

  谁料,当爸爸带着一众迎亲队伍去外婆家时,妈妈突然反悔了,死活不肯出来,爸爸丢了脸面悻悻而归。幸好外婆聪明,及时出面斡旋,说妈妈得了急症,不便出嫁,等她养好身体,再另选日子迎娶。

  这一等就是一年,一年当中,奶奶为爸爸安排了几次相亲,皆不成功,奶奶只好亲自去外婆家提亲,在外婆以死相逼的严厉恐吓下,妈妈只好答应了。

  婚后,两人不是吵就是闹,大打出手也是常事,记得小时候,每隔个十天半月,妈妈就要牵着我去买一套新碗碟回来。碗碟是妈妈的武器,每次跟爸爸绊嘴,妈妈都会用碗碟来扔爸爸。爸爸的额上有好几处伤疤,都是妈妈的杰作。我跟弟弟也没少跟着遭殃,弟弟的眼角至今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就是被妈妈的飞碟所伤。

  爸爸忘不了他的女相好,妈妈忘不了她的男知青。在爸爸那里,“新疆”是忌讳,谁提跟谁急,而谁要在妈妈面前提了“知青”俩字,不管你是谁,立马翻脸。两人吵架最常见的场景是妈妈指着爸爸冷笑道:“有本事,去新疆找相好啊。”爸爸眉毛一竖,回道:“你的知青哥哥在城里等你去享福呢。”,妈妈脸一竖,掉头就走,爸爸无所谓地冲着她的背影喊:“走吧走吧,打伞的走了,戴帽子的很快进门。”

  然而,不出半月,爸爸定会乖乖地去外婆家接人,他无法忍受我们3个小孩的淘气和麻烦。在外婆家,爸爸一改往日在家的威风,低声下气地哄妈妈:“看在孩子的金面上,再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妈妈通常会要爸爸改掉一个坏毛病作为条件,每每此时,爸爸都会爽快答应。有一次,妈妈要爸爸当着外婆发誓戒烟,结果妈妈才跟着他上了公交车,他就摸出香烟冲邻座喊:“哥儿,借个火!”妈气得恨不得从车窗跳下去,但看着一边正在哇哇闹着的妹妹,终是忍住了。

  打着闹着,20多年来,居委会不知道调解了多少回,民政局的门坎都踏破了,这婚愣是没离成。有一回,眼见要离了,爸爸突然摔了一跤,骨折了,等他伤愈后,妈妈又病了,一来二去,一年过去了,当初那股火气暂时消了。

  我工作后妈妈跟我到海南生活,爸爸则跟弟弟去了广东,两人不见面也不消停,偶尔通个电话也要吵上半小时,有时候,妈妈说着说着,操起一件物什就飞向对面,仿佛爸爸就在他对面似的。

  奶奶生病住院,两人竟然为了是给奶奶喝小米粥还是喝大米粥大吵了一顿,气得奶奶在病床上大叫:“冤孽啊,冤孽。”

  知道爸妈不和,我们姐弟仨个也很少安排他俩见面,多年来,妈妈都跟着我,爸爸跟着弟弟,大家各自相安无事。直到前年,爸爸突然发病,住进了医院,接到弟弟的电话,我急忙飞到了广州,临走前,我问妈妈要不要同去,她倔强地说:“不去不去,他死了才好,气了我半辈子。”我苦笑着上了飞机,爸爸见我一人独来,脸上现出了失望之色,但转瞬即逝,我骗他妈妈最近身体不好,晕机,所以没过来,爸爸闻言顿时紧张,问道:“那丑老太婆怎么了?是不是又吃错了什么东西,胃病犯了?”

  我赶紧说:“是的,是的,她就爱乱吃东西。”

  爸爸立刻从枕头下翻出手机给妈拨了过去,骂道:“丑老太婆,谁叫你乱吃东西了?”

  我听见妈妈在那头勃然大怒道:“死老头子,要你管,你不是病了吗?怎么还没死啊。”

  “我偏不死,气死你……”爸爸的声音高了个八度。我忙抢下手机,照顾他躺下休息。爸爸一边躺下一边还不住嘟囔:“我就要活过你,气死你,叫你天天想那个破知青。”

  我瞬间明白了,爸妈这些年,一直互相耿耿于怀对方的过去,难怪有时我也听到妈妈自言自语:“死老头子肯定又想他的老相好去了。”不是不爱,而是无法释怀,也许彼此心中早就放下了那段伤心的恋情,念念不忘的是他们的枕边人。正是念念不忘,才证明彼此心中有爱,才会在乎,才会讥讽,才会伤心。

  爸爸的病急转直下,我到广州的第三天,医院下了第一次病危通知,几天后又下了一次,这一次,医生表情十分凝重,他劝我做好心理准备,我跟弟弟在医院里抱头痛哭。电话突然响起,竟是妈妈。她大声说:“老头子死了没有?怎么连电话也不打了?”

  我闻言心更是一痛,哭得更厉害了。

  “老头子怎么了?是不是快不行了?”妈妈警觉地问道。

  “医生下病危通知书了。”我呜呜咽咽地说。

  “我知道了。”妈妈挂了电话。

  哪知,下午5点钟,妈妈竟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医院,见我惊讶,她说道:“通完电话,我立刻打车去机场了,买了票就过来了,前后才3个小时。老头子呢,在哪?我找他算账去。”说着拐进了病房,我赶忙跟进去。

  “死老头子,你听好了,你不许死,你折磨了我一辈子拍拍屁股就走人,你做梦,我告诉你,我已经买了农药了,你一咽气,我立马跟了你去,到阴间也不放过你……”妈妈的声音由高转低,慢慢地竟呜咽成一片哭声。

  而这时,爸爸的眼皮动了一下,嘴唇也跟着抖了抖。

  爸爸很快被医生推进了抢救室,妈妈扶着床沿一路小跑跟了进去,门没关严,我听见妈妈的叫声从里面清晰地传了出来。

  老天有眼,爸爸终于脱离了危险,出院那天,爸爸问妈妈:“老太婆,你什么时候回海南?”

  妈妈叹了一声,伸手拂了一把流在脸颊的眼泪,道:“老头子,你还死犟,你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孩子们也都大了,各有各的生活,这世上,你我最亲了,我还能去哪?照顾你直到魂归西天呗。走,回家去!”

  我看见,一辈子要强的爸爸突然落下了两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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