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让父亲的自尊站起来
我怨恨父亲缘起于脚下那双解放鞋。因为便宜,我一直穿着50年代那辈人才穿的它在大步流星走路,且甩得噼啪响。因为年幼,我当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到读初三的这天,几个同学把他们鄙夷的目光噼啪响着扔到我的鞋上时,我一向轻捷的双脚突然像扎在地里,沉得很。对这种现象司空见惯的我突然觉得委屈极厂,脸红得可怕,心锥刺般地痛。
一放学,我径直去镇上找父亲了。这一切都跟我父亲有关。
我3岁那年突发眼病,父母抱着我去镇上让一个老中医给我做手术。回家路上,我们遇上车祸,母亲为厂让我不受损伤,用尽全身力量把我高高举起,而她后脑却碰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妈妈去世,我的眼病神奇地好了,父亲则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后来,父亲起了床,可精神一直躺着趴着。我从小就听说父亲小气贪小便宜。伙伴们也无数次向我控告过父亲怎么贪人家一根大葱的嘴脸。父亲就这样,农忙时在田里劳作,一到农闲,就往镇上走,睁大一对眼睛四处乱瞅找活干,譬如偷看人家修自行车,偷看几回就敢摆修车摊了,当然会有把人家的车修坏的时候,顾客就吼就骂,父亲便把脑袋勾在瘦瘦的肩胛里,许久后才仰起,向人家赔笑……父亲偏爱做这种活,低等,肮脏,让人瞧不起。
现在足农闲,我自然在街上见到了父亲。父亲蹲在地上,直愣愣地望着一个补锅的师傅,眼睛睁得像铃铛,一摇就响。见我来厂,他兴奋极了,一副占广大便宜的模样,拉住我的手往边上走。
“爸,你不能干这种活,下贱!”泪水已在我眼眶里流转。父亲没听见,仍兴奋地说今天村里一户人家铝锅坏了,让他修,他没修过,但还是满门答应了,拎着锅上街自己掏钱让人修,他在一旁瞧着学。
“亏得上了趟街,学会修锅,还发现修鞋很赚钱……”父亲说。
我憋住话没说,可回家路上,我又忍不住了。“爸,你老干肮脏营生,你不赚丢人我还嫌丢人!”我尖叫。这回,父亲听明白了,身子摇了两下,脸色可怖。我也怯了,没敢再说,父女—路无言。
绝食,难以救赎父亲的尊严
父亲没变,与我的尊严有关,所以我也没变。
我尽一切办法来改造我的父亲。中考,我以一分之差没考上重点高中,我极度失落,闭锁家中。这时,父亲神秘地出了八稍门,每次回家脸都阴阴的,然后第九次离开家。回来时,他笑了,告诉我,重点中学一位好心的班主任让我去她班上读书。我听了,身子一抖站起来,跑过去摸父亲的口袋,果然,父亲一只口袋里装着好烟一只口袋里装着最差的香烟,于是,我一切都明白了。 父亲无钱无势无关系,唯有使出拿手绝技一递烟赔笑。
“丢人丢到学校去了,我不去!”我尖叫。在家里,爷爷父亲姐姐和弟弟性子都急,但捆在一起都不如我火爆,所以都让着我怕着我。可这次,父亲朝我大吼:“不去也得去了“就不去!”我尖叫。“你敢!”父亲猛踢旁边的老母鸡一脚。
我跟父亲硬抗了几天,还是去了重点中学——湖北省随州市第一中学住宿读书——我梦寐以求的地方。我依旧是寒酸学生,依旧恨父亲无能命运不公,以至于这天,父亲忽然要我姐姐辍学时,我震怒如狂,紧紧盯着父亲问:“为什么为什么?”父亲咬着牙就是不解释。
我又怎会想到,不久后,父亲竟然学修灵屋赚钱了,钱啊钱!
灵屋是什么?就是活着的人烧给死人的纸扎的屋子。这种行当在我们那里是最低贱的话。“做人要知羞耻呀!”我绝望地朝父亲喊。
我绝食了!谁叫我是父亲的女儿,我唯有以最激烈的方式救赎父亲的尊严。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天两夜没进一粒饭一滴水。谁劝都不管用,姐姐哭着弟弟哭着来送饭,饭碗被我砸碎在地。父亲就呼地抢进来,见我没事就长嘘一口气,弯腰捡起碎了的饭碗瓷片……
第二天夜里,我已虚弱不堪。爷爷来送饭,没有劝我,命令我吃一口,也是默默相陪。许久后,他才撂过来一句话:“饿死也罢,没你爸那份钱,你早饿死了!”我听着,心里咯噔一下,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爷爷。爷爷把头靠在膝上,忽然又缓缓抬起,身子倏忽间震了一下。
我终于听清户外响起的笛声。父亲在吹他心爱的笛子。父亲很久很久没吹笛子了。笛声悠扬,无调,像一声声哀怨叹息,接着是民间小调,爷爷老泪纵横,喊着他儿子我父亲的名字踉跄着走出门去。我知道父亲想母亲了,我的心头猛地震了一下。这时,笛声突然间高亢起来,这是首革命歌曲,父亲最拿手的,他身处困境时便吹革命歌曲——他说,革命歌曲就是振奋人。一曲终了,父亲大声欢笑。爷爷鼓起掌来。姐姐和弟弟从那边的屋里走了出来,也鼓起掌来。
这时候,我才隐隐体会到,父亲仍在鼓舞全家人……
父亲,将女儿的幸福举过头顶
我再次遭遇命运的捉弄:以一分之差没考上大学。
父亲又神秘地出了—趟门,回来后立在门边就说:“复读!”我目瞪口呆。要知道村里辍学的相当多,姐姐已经辍学,想考大学都是荒唐事,让我复读足以惊世骇俗,站在门外的爷爷诧异地脱口而出:“疯了!”
父亲是疯了,去田间地头走了一圈回来,接着就神秘消失,回来时一脸灿烂笑容,但他脸上分明有一个手印。我知道,他又去捞灵屋生意了一如今在农村拉这种生意,不被驱赶不挨揍才怪。我一阵激动,推门冲出去,看见父亲已在做灵屋。父亲的目光迎上来,很坚硬很结实。我止住了脚步。我知道父亲豁出去了,他要为我昂贵的复读学费拼搏!
这时,一个村里人看见父亲都搭好了灵屋架子,说:“建了多少屋了?”我急忙从门缝里窟视。嘿嘿,父亲赔笑:“生意怎会好,这日子……””活着的入谁不想让死人住好屋过好日子,生意……
“你有生意?我给折扣……”父亲竟没听出对方的嘲讽,眼睛突然一亮。“呸!”那人气得狠狠吐了口浓痰,“鬼才赚死人钱!”
父亲呼地站起,脸通红;脖上青筋直冒。我望着这惊人一幕,终于明白父亲不是没性格,其实他也不想做这一行,只是爷爷年老多病;我和大姐,弟弟在读书,一家五口糊口都难,更何况被学费所逼,不得不为,而被溺爱着的我竟不懂父亲的苦心。我吱呀推开门,坐到父亲身边,把糊好糨糊的纸递给父亲。父亲惊呆了。“爸,摊上我这个女儿你辛苦吧!”泪水淌下我的脸噼啪落在父亲的手背上。
“都怪爸无能!”父亲强装着欢颜拉起我往屋里走,“乖,趁暑假温习功课……”我被父亲强行摁在书桌前读书。我的心不在书本上,呆呆地盯了物理书好久,抬头看见父亲在窗口偷偷往里看。“爸,你进来嘛!”我喊。父亲进来了,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地搓着手,瞧着物理书,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都弄得懂呀!”我点点头,父亲眼里即刻弥漫出崇敬的目光。然后他傻愣愣地说了句:“我小时候也想念书……”
复读,是一条不归路,父亲出售灵屋和尊严为我趟开了这条路。
我这一走就是天高地远。2000年,我以优异成绩考上湖北武汉同济医科大学。父亲欢天喜地和我来到武汉市。走进这神圣校园;父亲的脚步就越来越轻。路上,父亲才告诉我:年轻时,他的理想是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可他没做成……我泪如泉涌。于此,我才明白伟大父亲出售了尊严脸面,只为拼尽一生贫贱把女儿造就成对社会有用的人。
第二天,父亲从武汉远遁回乡,继续造灵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