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考上了省属重点中学——南县一中。
我去县城读高中的消息,经村里的几个“秀才”渲染,变得“十分重大”。于是,我成了乡亲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也成了家人的骄傲,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喜悦。
那些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黄金的岁月,我的心里有些激动、有些热切、有些期盼;母亲的脸上也是喜气洋洋的,我离家的前几天,她更是手足无措,心绪不宁,嘴里总是念叨着:“还有三天要走了”、“还有两天要走了”、“明天就要走了”……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母亲将早已收拾好的行李再翻出来整理,把衣服板板正正叠好,又一件一件地放回木箱里,并用双手抚平,泪水撒落在衣服上。“妈,你哭什么?我去县里最好的中学读书,你应该高兴才是!”我这一说,母亲的泪水流得更多了,但她没有解释她为什么会流泪。那时的我,沉浸在对新生活的向往与渴望之中,不懂母亲心里藏着的不舍。
这一天是1980年8月31日,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去县城读高中的别离之日。我还在床上,窗外的鸟儿就已热闹起来。几只喜鹊,蹲在门前的那颗酸枣树上唱歌。它们唱得喜庆极了,一个叫,几个应。真个有“百鸟同庆”的意思。
天刚麻麻亮,母亲就烧水为我洗脸。她还用剪刀仔细修剪了我的指甲,亲手给我换上远行的衣裳。母亲气色不错,穿一身干净的士林蓝布衫,头上戴上了新崭崭的蓝色头巾,那种气氛,让人感觉满满的仪式感。
三姐已经起床,她说要送我去车站。我让她别送,她说不。我心里一阵感动。
母亲把面条往滚开的水里放,三姐忙着给母亲烧火。坐在灶边的四哥,一脸的欣喜,他的笑容是自内而外的自然流露。
在我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家里是放了鞭炮的,我第一次风光了一回。母亲的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就像平静的湖面,荡起了几朵涟漪,满足地盯着她即将进城的儿子,突然,她像发现了什么,急急忙忙走上来,摸摸我的衣领,整理我的行李,说:“九满,一定要努力学习,争取考上大学!”我抬头望了望母亲,母亲也凝望着我,我在她水汪汪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泪眼汪汪的少年。
我走下台阶,回头看了一眼四哥和母亲:四哥站在门口似乎欲言又止,他的眼红红的。母亲正在抹泪。一种离别的痛苦像针刺似地向我袭来,我不能自控,突然掉头,对着母亲,带着深深地不舍,重重地跪了下去:“妈!我走了!”
母亲干咳了两下,说:“快起来!快起来!”然后,她用粗糙的手习惯性地在我的鼻子上刮了几下。我急忙逃走,脚穿三姐一针一线赶做出来的黑帮白底布鞋,一步又一步地朝着汽车站走去,一脚又一脚地朝城市走去……要拐弯了,我一回头,看到母亲仍旧站在门口,一直向我挥手,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她的小儿子飞往她遥不可及的远方。
后来,我快步向前走去,头也不回,我怕眼中的泪水不听话的跑出来捣乱。我再一回头,一定会哭出声来,我怕伤了母亲的心。那种勇气虽然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和悲壮,但是,稳健,坚定,执着!
我和三姐刚走上藕池河的防洪堤,我看到东边的天,慢慢地挣脱出一缕红来,我知道,一个充满朝气的太阳,就候在它的背后。一会儿功夫,天边的云彩,开始一点一点地给原野着色。不是殷红,不是艳红,是红润轻染。眼见着云霞堆厚,似燃起一堆篝火。那篝火越燃越旺。随后,一个红彤彤的“胎盘”从“火堆”里蹦出来。于是,万道霞光瞬息间照耀在天地间。我突然感到一种激动,一种腾升、自豪的感觉模模糊糊地爬遍周身。我仿佛置身在一个充满自信与喜乐的美好世界里,一个幸福可以绵延到地老天荒的童话里。
我们赶到车站,三姐帮我把行李搬上公交车顶,想着这些行李都是三姐辞去乡办红砖厂的工作,把她使用的这些生活用品让给我去县城上学时,我突然打了一个激颤,整个身体和灵魂都在这一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充满。我对三姐说:“三姐,我考上大学后,家里的日子就会好起来的!”三姐仿佛突然长大了,两眼泪汪汪的,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九弟,在学校里,不要刻薄自己,要把饭吃饱,生活费要是不够,就回来拿,该花的钱,不用省!”说着说着,她流下了两行眼泪。
汽车长鸣几声,缓缓开动,三姐似乎意识到离别终成事实,便举起了手。我听到了她的哭声,我也看到了她满面的泪痕。我再也支撑不住了,趴在车椅上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