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十年前的秋天,我去鲁西平原深处看望诗友,到他所在的县城时,已是黄昏。我在旅馆租了一辆自行车,因为离他居住的村子,还剩三十多里路。
我刚出县城,夜幕就降临了,那是我第一次走这种还没有铺上柏油的乡间公路。中秋节早过了,天气变得凉爽清冽,村庄像小岛屿一样,散落在平原的暮色里。那夜色发青,而天空是深蓝色,我沿着乡路,跨过桥梁,穿过树林。在秋夜的乡下,鼻翼翕动闻到的,是成熟但又有一点儿腐朽的玉米秸秆和割下来的豆叶烂掉的味道,还有刚播下麦子的土地的泥土味。田野里还有很多尚未收获的棉花、玉米和地瓜,那些植物,带给人的是盼望和等待……
夜越来越黑,四周无人,我有点儿胆怯,想着有个动物跑过来也好,即使远处有声咳嗽,对我也是亲切的安慰。
从乡路下来,还要走五里长的小路,窄窄的,路两旁种的是玉米、棉花,还有地瓜,这些作物把路挤得更窄,一些地瓜的藤蔓爬到路上。路两边有一些灌木,还有凸起的小丘,那是一个个坟头。远处,是一片树林,阴森森的,好像断路的响马。我疑惑地停住车子,彷佛进入冷库,难道是我走错了道?这时,庄稼地里的湿气,从庄稼和灌木的顶部匍匐而来。
蓦然,我觉得眼前亮了,天地一白,月亮升起来了,照在这庄稼地里的小路上,如雪,如盐粒。那光,泛着银白色和钢蓝色。这时,我听到远处有人喊我的名字,那一片黑黢黢的东西不是树林,而是友人居住的大索庄的影子。月光下的大索庄被一条绳子似的小路牵着,时高时低,房子的轮廓、树的轮廓、烟囱的轮廓都在变化。
那个披着月色的人就是友人,他手里还握着一支手电筒。
手电筒的光和月光交叉投下,在我心里并不多余。朋友,还有他的孩子等着我。朋友说:“这样的良夜,真让人觉得温柔啊,要是睡觉,就白费了。”
我当时就记住了这句话,以后也用这句话来验证人生。有些东西,若非机缘巧合,都会与人擦肩而过,所谓春风不入驴耳,消失在不可见的虚空里。其实景致抑或人事,还是在那里,安静地度过,安静地等待。多少良夜啊,我遇见了,又错过了:在从威尼斯去维罗纳的“夜行的驿车”上,在俄罗斯的雪夜里,在鲁西小城等待迎接千禧年之时。
我一直在思索,良夜为何能唤起人内在的温柔?也许平素,人展现的是另一种姿态,暴躁、跋扈、粗野,当那种被我们遗忘已久的美突然降临的时候,我们惊呆了,于是屏住呼吸,变得柔软,甚至害羞,然后温柔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