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米,是走廊的长度。女保洁员看着那些危重的病人,从走廊西侧的门进入,而后,多数人被从走廊东侧的门推出。进出时,他们都安静地躺着。
女保洁员想,生与死,大约也就二十米的距离吧。这么深奥的想法,看起来不该是一个女保洁员该有的。可她真就这么想了。她在ICU从事保洁工作已经多年,一切都似乎习惯了、麻木了。这二十米她来回走过多少次,迭加起来是个什么数字,她不知道,也不在意。她多数时间都弯着腰,左手笤帚,右手撮斗,或者两手攥着拖把,自西向东,让这二十米保持干净。常常,她一面清扫地上的烟蒂和痰渍,一面发着牢骚,但抽烟的继续抽烟,吐痰的继续吐痰。她拿眼瞪着他们,小声说着脏话。这大约也成了习惯。
累了,她就扶着笤帚,呆呆地站一会儿。又有人蒙在被子下被推出来,只露出两只僵硬的脚。哭声在走廊回荡,形成多声部的合奏——沉闷的发自一个中年人,背驼得厉害,胡子像一团杂乱的荒草;哭出戏腔的大约是他的妻子:“我的婆婆唉……唉,唉,唉……”怎么听都有些煽情;尖厉的来自一个年轻女人,红头发,脸色苍白,五官扭曲。他们用哭声把那个异常安静的人送入电梯间,从九楼开始下降,然后哭声渐弱,最终坠入某个深不见底的地方。
她也有无聊的时候。站在窗口,看夜空中的星星。那些星星眨着眼,显出几分诡谲。她时常会陷入恍惚——那颗最亮的,是祖父吗?这些星星当中,会不会有那些走过二十米的灵魂呢?有时,她也会和人搭讪,比如那个文弱的青年。他戴着眼镜,像一个腼腆的大学生。她注意他很久了,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青年的母亲病情危重,为何只有他一个人陪护?
“怎么不见有人替你呢?”她佯装清扫他脚下的地面,顺口问道。
青年叹了口气:“我爸十年前就死了,在建筑工地打工,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人当场就没了。”
她手里的笤帚抖了一下。
“我还有一个哥哥,”青年接着说,“三年前出了车祸,也死了。”
她的全身都抖了一下。
“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妈,”青年脸色惨白,“现在,我妈也要走了。”
她愣在那里,表情木木的,眼皮跳了几下,似乎想流泪,但她流不出。她看着青年,想,十年前,他还是个孩子;三年前,他也只是个大孩子;而今,他可能很快就要成孤儿了……她似乎想摸摸青年的头,手伸了伸,又缩回了。她什么也没说,手里的笤帚,倒是有些发狠了。
青年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依旧呆立着,无意识地挥了挥笤帚。
这么多年,她挥了多少次笤帚,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者说,她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向那些死者挥手。所有的陪护者,也不会关注她。她的确太淼小了。她在每一次挥手后,就接着清扫她的二十米。她只知道,不管那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善人还是恶人,她都得让他们干干净净地走完这二十米,然后变成夜空中的星星。这是她的本分,也似乎是她必须完成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