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以来,吴魏常梦见父亲。春天之前那三个月倒是一次都没有,即使在他最难过时,春节和母亲一起摆家里那张红木方餐桌,布满了菜,可只有两个人,怎么都空空荡荡的那晚,也没有梦到。三月初以后父亲就常出现了。告诉母亲父亲出现的消息,她很激动,会问吴魏他穿了什么、瘦不瘦、情绪如何、都说了什么话。时间长了,吴魏就懒得说了,不想再给母亲那些念想——她总认定父亲出现在梦里是在“托梦”,是“回家来看看”,总认为他出现之后,自己需要做点儿什么。有时是去给他烧纸,有时是催吴魏去墓地打扫一番。
“我是无神论者。”一个月前,工作极忙,母亲又催他赶紧去扫墓的那天,吴魏说。要知道公司是不养闲人的,我为父亲忙前跑后的这一年里已经请过许多次假了。而您,您为什么不肯走出来呢?为什么不卖了父亲在世时一起装修的这套又新又大的郊区住宅——当时还以为父母能一起在其中再过上二十年,还以为父亲会继续去郊区钓鱼,会继续开着车载母亲去仓储超市,回来路上再因为买得太多而埋怨母亲——搬到城里,像其他不开车的老年人那样住在繁华、邻近杂货店和医院的小区呢?母亲一个人寥落地住在那儿就像在守寡。她把父亲生前使用的书房作为佛堂,供了从尼泊尔请回来的金佛,又将一间小卧室权作仓储,父亲的书收进墙壁一侧的箱子,另一面墙上全是照片,革命年代下巴高昂的合照,从部队转业时的留影,小家庭的第一张全家福,其中吴魏胖胖的小脸是六角形的。
这是干吗呢?吴魏和母亲吵了一架。你怎么就不能像其他老年人那样,去跳跳舞,遛遛狗,有一点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或者至少做个精神健康的普通人,向前看?你非要在一场死亡里垂泪,也带着你的儿子活在其中——活在死里。
发生矛盾以来这一个月,他依旧每周去看母亲两次。一次在周末,另一次一般在周二或周四。但他拒绝走进佛堂或储藏室,当母亲提起父亲时,他也拒不接话茬。你不能忘记对吗?我能。我忘给你看。
那晚导航引错了路。吴魏发现自己又拐上这条大街时已经来不及了。他知道要向前再走两个路口才能掉头,也知道那栋黄色的大楼,然后是那栋矮矮的旧楼,再然后是那栋玻璃幕墙高楼将要出现。去年父亲每次入院都住在七楼肝胆胰外科的病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想静一静,拿出手机,开始刷微博。叮的一声,来了一条留言。两年前的旧微博居然此刻仍有人回复,可能是搜到了他当时的某个关键词,“PET-CT”“肝转移”或者“病友群”?一个拉布拉多犬头像留言,“我母亲也患上了晚期结肠癌,能请您拉我进病友群吗?”他回复:“我父亲去世后,我已经退群了。不好意思,没能帮到你。”手一抖,他还是点进了微信。隐藏的微信群有四个,三个是病友群,去年一整年里他都在上面搜罗信息。另一个是“亲亲爱爱一家人”,以前有三个群成员,父亲去世后他删除了母亲,告诉她他解散了群,以后用不着它了。现在里面是他自己,以及不再说话的父亲。
他写:“爸爸,我很惦记您。”发出去后整整齐齐的,每条都是同样的字数,同样的绿色框,自他发向无人收信的对岸。上一条相同的信息是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