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离护城河不远,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到河边转转。随便看,看水,看花草,看各种树木。岸边枝繁叶茂的树荫之下,时常可见有人在钓鱼。他们有的坐在石头上,有讲究的自带个小椅子,旁边搁着茶杯、水壶。有的甚至口袋里揣个散步机,“咿咿呀呀”唱得古里八怪,不知道他到底是听戏,还是钓鱼。看看这些人的面孔就知道,大多是些退了休的老家伙。累了一辈子,交班了,没他们什么事了,拎副鱼竿跑到河边来混混。钓到钓不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开心。河边空气好,安静,风景养眼。碰到熟看客,国家大事,世界风云,随心所欲地聊。抽烟不像在家中,有讨厌的老太婆干涉,也不毒害小孙子。烟雾尽情地喷,烟灰随意地弹,只要烟头不乱扔,就是好市民。这样悠闲自在的生活,看着就觉得温馨。
扳着指头算算,我有近十年没摸过鱼竿了。我以前是非常喜欢钓鱼的,依我的体会,钓鱼大概和抽烟喝酒一样,是能上瘾的。满载而归大获全胜自不必说,即便小有收获,心里也是乐滋滋的,当然,也有空手而归的沮丧。如果追溯我钓鱼的历史,那可就扯远了,为了避免啰嗦,只捡印象深的说说。
我们这代人,小的时候没听说过电脑、游戏机这些玩意儿,最经济最实惠也最普及的娱乐项目,应该是钓鱼。它投资少,见效快。既玩了,钓到了又能改善生活,钓不到,损失也不过就是一把米。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钓鱼。我居住的小城,地处江南水乡。四乡八镇水系发达不用说,就连巴掌大的城关,大大小小的池塘也是星罗棋布。现在的南营,以前就有“赵家”、“沈家”、“家庙”、“酒厂”四个池塘。这四个池塘中,属“家庙”水质最佳。它是清水荷叶塘,钓上来的鲫鱼,鱼鳞略呈金黄色。这几个池塘,可以说,是教会我掌握钓鱼技能的启蒙老师,也是我钓鱼生涯的策源地。稍大些后,随着技艺的日臻成熟,我扛着鱼竿的脚步也就越走越远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插队到农村后,生活苦得没法说。吃饭的时候筷子没地方叉是常有的事,我们经常端着一碗冷饭走到河边,将碗斜插进水里舀半碗,用筷子捣捣吃了。我们小组有个姓李的家伙应该算是个钓鱼高手,不知他怎么就看中了生产队稻场边一个不起眼的浑水塘,说这里面肯定有鱼。我记得那个池塘不大,水面漂浮着许多水葫芦,那是用来喂养队里的耕牛的。问了好几个社员,没人说里面有鱼,我也有些怀疑。不过我们还是商定好,一旦下雨就动手。结果那天我们就发财了,我们冒着霏霏的细雨,左一条右一条将大板鲫往上拎。当晚,我们躲在茅屋里吃鱼喝酒,快活似神仙。后来不知道是谁打了我们小报告,政治队长找我们谈话,说我们不好好接受再教育,搞小资产阶级。其实他懂什么资产阶级,他是得了红眼病呗。
到我回城进了工厂之后才知道,原来爱钓鱼的祖宗是工人老大哥。我没做过统计,我只是猜测,我们这个有着三百多人的工厂里,恐怕有五分之一的人是“鱼老蛙”(鸬鹚的昵称)。一到礼拜天,一波一波的人,背着鱼竿,骑着自行车四处乱窜。我和同班组的梁某关系甚好,我们既是工友,更是钓友,经常结伴同行。我们有时走出很远,也能不经意间碰到厂里的“鬼”。因为我们厂生产电动机、水泵以及其它一些农机具,所以和农民交道打得多。每当他们有求于我们时,只要答应为我们提供好的鱼塘,我们便亲自到厂部,为他们开出最低的维修费用票据作为交换条件。可见腐败,真的不仅仅是领导干部才有的行为。
钓鱼的确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小鱼无城府,见到好吃的夹到碗里就是菜,好对付。但也很讨厌,它们不守规矩,不懂得孔融让梨。大鱼老奸巨猾,你得沉得住气和它斗智。它吐几个泡上来诱你,你目不转睛身体一动不动如蜡像一般。它将浮子抖两下,你紧张得心跳加速大气不敢出。同时,你还要提防着不要被生产队里爱管闲事的人发现,整个过程充满了期待和冒险,能否有所斩获,就看你运气了。正是由于这种不确定性,使得它赋予了钓鱼以极大的魅力。麻将之所以能风靡,原因也在于此。总是输,你不会再玩。总是赢,别人不跟你玩。我开过几年出租车,曾数次送过大约半个芝麻粒大的官员到农村“精养塘”去钓鱼。天哪!那哪是钓鱼?钩子放下去就吃,一抬手就是一条,而且钓上来的鱼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毫无悬念。有次,我马不停蹄一口气往上拎了几十条,无聊至极。那种钓鱼,我觉得是对钓鱼的猥亵。
农村分田到户后,鱼越来越难钓了。池塘由私人承包,别说不给钓,就是托了关系让你钓,也等于是在人家口袋里掏钱,没意思了。是有些废弃的塘,俗称“野塘”,倒是没人管,但那里面的鱼,早已被渔网、高压电,三十番,五十次地弄得断了子,绝了孙,在那儿钓,和在水缸里钓没太大区别,我也就慢慢变成了一位旁观者。
护城河没改造之前,我每天下班路过行春桥时,除了刮风下雨天寒地冻之外,总能看到不少的人在钓鱼。我累了一天了,走到这里顺便歇歇脚,看看西洋景,蛮舒服。奇怪的是,没见过有小鱼上他们的钩,碰上的,基本上都是大家伙。有时在身边,有时在对岸。观者一声惊呼,所有目光汇聚焦点,幸运儿瞬间成了大明星。只见他手中的钓竿弯成了一张弓,鱼儿奋力要挣脱,滑轮不堪重负发出的“咯吱咯吱”放线声委实扣人心弦。行春桥的栏杆上顿时趴满了路人,看不要钱的把戏。不过,有许多因线断了,鱼跑了,落得鸡飞蛋打一场空。
我在观看的过程中,和一个人混熟了。不知道他的大名,只听别人喊他“小六子”,他几乎每天都在钓鱼。有天傍晚,一条大鱼上了他的钩。他经验丰富,不慌不忙,数个来回后,那条近十斤重的鲤鱼终于被弄得精疲力竭后拖到了岸边,我用抄网帮他把鱼弄了上来。
钓鱼需要技巧,但更多的时候是凭运气,就连手艺高超深谙此道的小六子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有次我问他,今天怎么样啊?他摇摇头,说有沫就是不吃。我问他用什么做钓饵?他不无幽默道:又有蛆又有饭,还有黄金搭档。死活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不知道它们想吃什么。我忽然想起一个外国笑话,便改头换面地对他说,现在的人难伺候,鱼肯定也难伺候了。你索性在鱼钩上钩一块钱放下去,它们爱吃什么,自己去买。
人类是从何时学会钓鱼的?我没研究过,只知道“姜太公钓鱼”,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传说姜子牙用无饵直钩悬于水面三尺钓鱼,谓之“愿者上钩”。这样的行为,只有疯子和神仙才能做得出来,姜子牙就是神仙。还有一个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有关钓鱼的故事,是我女儿小学读的课文《金色的鱼钩》,是陆定一写的。这个故事在我的头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当想起来,鼻子就微微发酸。
长久以来,我一直无法将钓鱼这一行为准确归类。作家有“作家协会”,钓鱼也有个“钓鱼协会”,似乎格调也不低。“独钓寒江雪”的执着、忘我,让人钦佩。但乐观地视为高雅,显然胡闹,因为有许多人的举动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他们刚刚拍死了蚯蚓或蛆虫,手不洗,或从烟盒里抠烟,或抓起包子烧饼就往嘴里塞。我往小六子身边一站,赶快先发支烟给他,我最怕他递烟给我。若贬之为低俗,又失之偏颇,因为有许多文人雅士达官显贵同样沉浸于此。或许钓鱼就是钓鱼,只是一项兴趣爱好,不需要什么说法,玩得开心就好。
有回读汪曾祺的文章,老先生在散文《故乡人》中,描写他的家乡有位医生是这样钓鱼的:“他搬来一把小椅子,坐着。随身带一个白泥小灰炉子,一口小锅。提盒里葱姜作料俱全,还有一瓶酒……钓上来一条,刮刮鳞洗净了,就手放进锅里。不大一会儿,鱼就熟了。他一边吃鱼,一边喝酒,一边甩钩再钓。”我的妈吔!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像这样子钓鱼的,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除了对这一钓法感到万分惊诧之外,更为鱼儿悲叹。水里、锅里、肚子里,环境的变幻,生死存亡,只在弹指一挥间,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