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少向人提起自己的青葱岁月，他真的不想。
他说年少时也曾志存高远，如今沦落为一介老农，时间长了心里也不堵了，倒是喜欢这种踏踏实实种地的感觉。
窗外飘着雪花，山上已是白茫茫一片，夜里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年夜，不知过了多少个了，以前总是孩子们的乐趣，这个点早提着灯笼找伙伴们玩去了。而现在，女儿们已经出嫁，儿子也长大了。妻子多病早早睡了，火炉旁只剩下他和儿子两人。
他挑了挑炉火，吃了一口花生米，一盅酒下去缓了好一会儿。火炉在外屋的一个角上，他和儿子各坐一边，之间刚好够放一个凳子。凳子上摆了一碗花生米，一点自家熏的豆腐干，酒也是自家红薯酿的，他说自家的酒曲子纯，喝着放心舒心。
儿子在X城读大三，毕业后就要去打拼，回家的寒假也是屈指可数了。他没有去那边院子玩，过年对他来说已没有了多少乐趣，蹦蹦跳跳嘻嘻哈哈已永远是从前的记忆。想到就要毕业了，回家的机会愈加少了，突然觉得这个年夜显得特别珍贵，他选择陪在父母旁边，这是最有意义的了。
就这样你一盅我一盅，也不论敬谁，更像是兄弟。他到底是老了，十几盅下肚已云里雾里了，他放下酒盅子，却打开了封尘的话匣子。他说自己本应该是一名教师的，中学教师，成为现在的庄稼人，跟年轻时在火石崖的那段岁月是离不开的。
1975年，他二十岁，是兄弟姐妹七个里面唯一读了高中的。那时的读书人很少，顶多读完小学，不是成绩不好就是家境太差，更多是没有心思读的。那时候，读书人的最大追求一般都是当老师，高中算是最高学历了。成为一名老师程序也是很简单的，只要你读过高中，参加县里组织的一次招教考试，通过了便会按名次录用。他是山上唯一的高中生，自然也去参加了考试，成绩一直优异，考的自然也不错。回到家心里暗暗自喜，想到马上就要成为人民教师了，别提有多高兴！
社区中学缺老师，还没等到公示结果出来，便招他去上班了。他说的很仔细，学校分给他一间办公室，一张桌子，两条大板凳，其他什么都没有。自己从家里挑柴火，拿米面，到学校入伙。他很认真，教的很好，学生们都很喜欢他。儿子迫不及待了，从来不知道父亲还教过书，便好奇地问都有哪些学生。他哽咽着不想说，最后还是说了。成器的有县里教育局的，也有跟自己一样挖二斤半的。
他教了不到一个月，公示结果出来了，出乎意料。成绩挺靠前，十几个人里面第二名，可是却被学校通知走人。他怎么也想不通，非要找老校长理论。校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人也非常公正，敢于为众人说话，可这次，他也哑口了。一再追问下，老校长跟他交了底，说名额有限，成绩最差的某某取代了他。还说那人父亲认识县教育局一职员的表哥，关系通了，县里发话了学校也没有办法。
那一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愤怒和激动占据了全部，他真想骂人，骂那个差等生无耻，骂他父亲不要脸，骂县局职员他表哥，他恨县教育局，那一刻，他恨整个世界。他忿忿离开了校长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小屋，不觉哭出来了，世界突然坍塌了，如何撑自己的理想？
第二天一早，他拿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离开了那个再也不属于他的地方，果断没有回头。
儿子听完也很气愤，问那差等生现在干嘛呢，他说他早些年去了县教育局，现在应该是部门领导了。后来呢？后来，他在家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市里修铁路。
他们那个年代的年轻小伙子都去修过铁路，就是在火石崖。他跟两个哥哥都去了，在那儿每天都很累，但至少是公平的，大家一起干活儿，记一样的工分，拿一样的工资，还比实习教师多几块钱。就在那儿，他渐渐淡忘了那伤痛，想着就这样当一名铁道工人也挺好的，不如就这样过吧。
可是，生活有时候就像失恋，绝望了却又来了前女友的伤口撒盐。学校派人去火石崖找他，大多是老校长的好心，说正好一个老师调走了，又缺人，于是他就想到了他。年轻人的思想总是把尊严放在至高无上的位子，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还让带话说再也不回去那个学校当老师了。那人走了，最后找了个初中生教了几天，最后又被退了。
生活有时总是喜欢捉弄人，那么多领域，你越想往那钻却越遭受打击，就像你爱的人终将会离开你而没有理由。铁路修好了，相关部门开始大裁员，他被无情地裁掉了。没有解释，只说上级的指示，他只好收拾回家。
回来后第二年他便结婚了。青春就像一头未驯化的狮子，住在自己心底，时而醒来，惊弄一时梦。他不甘就这么接过祖辈的锄头，结婚后又去邻省做生意，最后资金不够只好罢手。折腾够了，孩子出生了，他觉得应该待在家里了，该是养家的时候了。就这样，孩子大了便外出打工，下煤窑，上建筑干小工，农忙时节便回家收庄稼。一年又一年，转眼就这么过了几十年，看到女儿出嫁，儿子上大学。
说到这儿，他再也抑制不住了，狠狠地猛喝了几口酒，昏暗的灯光中能感觉到他是哽咽了。他告诉儿子，再也不要学自己，青春就要勇敢追梦，千万不要冲动，不要跟自己的前途赌气。他说如果听了老校长的话，现在依然是一名教师，过的肯定比现在好。儿子倒挺会安慰，说如果你当老师了，肯定不能生第三个孩子，也就不会见到我了。
听到这儿，他笑了。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被选择了平凡，自然有苦楚，却是能苦中作乐，收获家庭的和谐幸福，享受到其乐融融的快乐！
儿子也笑了，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挪开凳子，拥着他，享受着年夜酒醉的感觉。突然，他发现父亲好伟大，以前从没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