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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一个人住在离成都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那座城叫柳江。她喜欢默默待在柳江不外出，所以我与白哥结婚之前，只认真见过一次婆婆。
第一次见婆婆的同时，也见证了婆婆的很多第一次——56岁的婆婆第一次吃口香糖，当然，她把口香糖当成水果糖吞食了；第一次喝珍珠奶茶，在熙来攘往的春熙路她叫了一声，这奶茶煮太久了，小汤圆煮成黑的了。
当然婆婆很爱笑，一笑脸上沟壑纵横，虽然笑容里透着沧桑，但在她身上仍然能发现那种似少女一般的天真。她的笑容总能照亮记忆的各个角落。
这对我来说多么幸运！口耳相传的凶悍跋扈、笑里藏刀的“婆婆”形象被我的婆婆全面刷新，婆婆的纯朴善良、豁达乐观让世界上比较难解的婆媳难题迎刃而解，我收获了一个明亮有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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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很健谈，虽然是用我不能全部听懂的方言。回柳江看她，多次聊天，我能断断续续地拼凑出白哥的青春期，那简直是一段浸泡着婆婆眼泪的光阴。
白哥5岁的时候，公公就走了，留下婆婆一个人带着儿子。
白哥读高中那会儿，突然就着魔电子游戏，在学业上不思上进了，成绩在打游戏的路上越滑越远。
那段时间，在游戏厅里，婆婆总会火眼金睛揪出白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只手揪住他的耳朵，顺势拉出好远，整条街回荡着白哥的惨叫……于是我渐渐想通，为什么白哥的耳朵比常人大一些。
后来，白哥居然有了夜不归宿的时候，这对婆婆来说可能是最艰难的时光，好在高二寒假的一天，白哥迷途知返了。那天晚上，白哥换了一家游戏厅，照例打游戏至夜深，婆婆沿街到处寻找，四处呼喊白哥的名字，没留神，在桥头走滑，摔至桥下，眉尾留下一个永远的疤印。还好，白哥良知未泯，这道伤像一道忧郁的光，给白哥照亮了回归正确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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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很节俭。她一直住在单位的库房，住了一辈子。从住的小屋到厕所，要穿过大库房，即便大冬天，为了节约电费她依然舍不得开灯，经常摸黑摔倒，身上总是时不时就有疤印和淤青。
婆婆节俭到从小到大都没过过一次生日，甚至不知道她的生日到底是哪天。一问起这事儿，她总借口说以前办身份证的时候派出所给她弄错日期了，后来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我们猜测，她是怕我们花钱给她买礼物而不愿意说。
去年年底，是婆婆六十大寿。我们费尽心机套她的话，翻家谱，问其他长辈，总算知道了她的确切生日，然后给她好好地庆了生。这是婆婆有生以来最隆重最体面的一次宴请宾客，她激动得有些手足无措。
隔着一大屋子亲戚，我远远看着她，她笑得比胸前的丝光花还艳。
那天热闹的人气，只是她60年里的短短一瞬，另外几十年朴素清冷的时光，她又是如何捱过那些一个人的分分秒秒呢。亲戚都说白哥娶了媳妇才算真懂事，这听来多少有几分心酸。白哥是好人，但不善言辞，婆婆有时候想打电话摆一下龙门阵，说不到几句，白哥就挂了，电话的那端，婆婆欲言又止的孤独能向谁诉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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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默默孤独又默默付出的婆婆，在今年年初，让白哥大哭了一场。
年初买房，首付不够。婆婆说，我出10万元。我们一瞬间就懵了，这些钱是她有多节省才能存下来，又付出了多少次淤青的代价累积得来的呢？
窗外，夕阳如火，窗内，白哥涕泪横流。
我由衷希望善良有爱的婆婆的人生会更顺利点。但有时候，事情还是没能朝想象的方向发展。
婆婆最近来成都，是得了大病——膀胱癌。在成都做了膀胱切除手术后，婆婆身体很虚弱，但还是对我们保持一贯谦和的笑。从这次手术之后，我知道了一个词——造口人。
膀胱被切除后，需要在肚子上做一种叫“造口”的东西，相当于将尿道改道，小便从“造口”流进袋子然后定时清理。
这在生活上是相当不方便的。婆婆唯一的爱好，就是和家附近的几个姐妹去城外骑游一圈，但有了“造口”之后，这件令她快乐的小事也变得不易了。
几十年前，家门口大片的油菜花地里，她牵着白哥的手，教他走路，教他触摸自然，她美丽、能干、身强力壮。几十年后，对她不公的命运再次挑战她，让她成了“造口人”，可她依旧倔强她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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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次回家，是给婆婆送“造口”袋。打开婆婆衣柜帮她收纳衣物，没见着一件好衣服，却堆满了白哥从小到大的各种老物件，白哥小学的成绩通知单，白哥送给她的贺卡，白哥写给她的道歉信，白哥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
她把白哥所有的成长印记都推到我眼前，我背过头，也没能忍住失控的眼泪。
她这一辈子，老公离世后便全身心守着儿子，把自己也守成了一座寂寞的城，城里只装着儿子。为了儿子，她没有去找自己的伴侣，也就少了生命的拐杖，越走越没有支撑。圈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寂寞。
岁月如风，寂静地掠过她的生活，她像一滴泪，成了我们的晶莹琥珀。也许在她自己看来，她到底是活成了一棵超脱的树，脚下踩着最卑微的泥土，安然、敏感的神经末梢怯怯触着流云与微风，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打击，依旧向着阳光，每一片树叶里有她自己窃窃的欢喜。
她把爱变成一个人的孤单，也变成了一个人的狂欢。
但在我看来，还是说不出的酸楚。
岁月长，衣衫薄。亲爱的婆婆，因为白哥我与你有了生命的联系，我也是你的一个孩子，我也爱你如生母。未来的日子里，让我们的爱和陪伴，温暖你的“造口”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