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你是一个濒死者,从医生手中领过了诊断书,像预感的那样,时日已剩无几。
你沉痛但平静地谢过医生。虽然家很远,但你决定用脚走回去。
通往家的路,突然很陌生,仿佛是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走得很慢,很用力,这使你觉得累极了,双腿像灌了铅……真想,真想睡一会儿啊,于是你在临湖的一条石凳上坐下……又不知过了多久,你醒来了,阳光微醺,波光粼粼,空气中有股青草和树芽的甜味,多好呀,陪伴这一切多好呀,真想摇身一变,变成一只年轻的雀或一只蝉,只要还能留在世上,只要还有日出日落……你微微合眼,开始遐想风风雨雨磕磕绊绊的几十年,具体或抽象、清晰或模糊的一幕幕历历在目。
你忍不住微微笑了,眼眶涌出一股湿热的粘液。继续往下想,你发现自己越来越不清晰,乃至面目全非了,像断线的风筝开始随波逐流,仿佛自愿又仿佛被劫持着,混入了更多的黑压压“断筝”的队伍。因瞻前顾后而背叛的初衷,因顾忌名声而割舍的情爱,因害怕落败而放弃的尝试,因圆滑世故而涂改的个性,因贪图惠利而委屈的人格,因攀炎附势而轻视的友谊……忙于升迁,忙于察言观色、左右逢源,忙于人脉职务级别工资待遇……一路即这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蒙混过来了。你发现把自己给弄丢了(像小学生将作文写跑了题)——那个血气方刚、英气飞扬的追梦少年,再也找不回来了。你竟把生命和才华交给了他人或自己的虚荣来主宰,交给世俗的某种程序来管理,交给某个大权在握却劣质无能的上司来使唤,还交给……你不过是旱地一条鱼,棋坪上随意搁置的卒子,一个躲在地洞里瑟瑟发抖的鼹鼠。
总之,你不再是原来的你了。你成了一个赝品,一个替身,一个生命的冒牌货。唉,无端总被东风误,白了少年头,倘若还有来世——
倘若有来世,又会怎么样呢?
总之,你会换一种活法,不会再伪饰再推诿再欺瞒,不会再把鲜活的生命交给任何模式,你会奋然不顾去追随梦想、爱情和自由,听从生命最本色最天然的召唤,做你以为最重要最不能错过的事儿……总之,你不会委屈了生命,你要做回一个真实的不折不扣的自己,任何绳套都不能挽留你,任何障碍都不能削弱你,任何诱饵都不能使你拐弯……
这时候,你仍坐在湖畔的石凳上,蝉声已歇,夕霞似一片火红的枫林漫天舒卷,你身体发烫,像刚跑完很远很激烈的路。突然,空气中跃出一丝凉意,你蓦地一惊。
奇迹出现了,你确认刚才不过乃一假设,你不过被死神象征性地吻了一下,你活着,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又不算老,还有长长的日历,还有无数若隐若现、翩翩起舞的光阴……这复活的感受真是无法形容,大梦初醒般的阵痛与庆幸!为此,你必须学会感恩和珍惜,感激那虚惊一场的梦游,报答这唯有一次的生命,决不辜负和怠慢了它!
的确,“向死”给我们提供了一次难得的人生体悟:当“死”闪电般刺透灰蒙蒙的天窗向你招手,生存的暗房骤然被照亮,瞬间,你看清了许多隐瞒着的“核”与真相,生命的目的、本质、诉求和广阔的道路……“死”还像一辆重型铲车,那些日常牢不可破的栅栏、貌似威严的俗规戒律、假惺惺的世故常道——竟多么虚妄,多么荒诞,积木般一触即瘫……权势、城府、争斗、盘算、谄媚、犬马声色、戚戚名利——与生命何干?与灵魂何干?在生死这样磐重的大题目前,全变渺小了、猥琐了,儿戏一般。
痛定思痛,有了这些思考结果,当你重返生活时,至少能变得从容一点、超脱一点,少些势利,少些俗套,少些束缚和烦扰。
“向死”,确是一种大激励,大警策,大救赎。俗尘凡世,人生难免有疾,而思考死,恰是一味大施洗大澄明的苦药。关键有无那份灵魂体检的勇气和自医精神。
多少人都没有。多少人都忘记生命的真实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