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认,我被这本名叫《酥油》的书感动了。
这是一部小说,但也可以看做完全的纪实。虽然作者觉迟一再说:书中的爱情是虚构的。我却觉得也是真的。
作者江觉迟,年轻的安徽女子。当然,就像很多女孩一样,对于西藏。她也有着向往。她的命运被一位来自西藏麦麦草原的喇嘛改变了,在书中,他叫多农喇嘛。
多农喇嘛告诉觉迟:在麦麦草原,有很多孤儿。洪水、泥石流、雪崩,各种大自然的灾害,每发生一次,草原上就会多一些孤儿。这些孤儿没有了家,也上不了学。喇嘛的寺庙想办一个学校,教育这些孤儿,但是,没有老师。
江觉迟突然觉得,她是被命运选中的。她突然格外想看到麦麦草原上的那些孩子们。她想改变那些孩子的命运,她希望能够凭借一己之力,让这些孩子将来能够去城里读中学。
2004年,江觉迟就这么懵懂地上路了,怀着懵懂的热情。
1
她做梦也没想到,会这么远。先坐火车,再坐汽车,再坐拖拉机,再坐摩托,还要再骑两天的马,最后还要步行大半天,翻山越岭,才来到麦麦草原。
这一去,就是五年。
所谓的学校,其实是土坯的危房。喇嘛的这座碉楼,废弃已久。没有电,当然更不可能有她用惯的任何电器。
夜晚,只有酥油灯熏着她的眼睛。没法洗澡。
可她真的爱上了那些她一个一个从高山草原上捡回来的孤儿。
她学会了骑马——必须学会。骑着马跑遍了草原上的每一个农场,有时需要几天几夜。哪里有泥石流,哪里有山洪,她就会到哪里。她记得多农喇嘛的话:每一场灾害,都会留下几个孤儿。草原上的灾害太多了,她因此有了很多学生。
在书中,她说:“心脏扩张很严重。心天天作痛,由于长期待在高原,饮食不合适,胃病严重,导致吐血。贫血也折磨着我,怕冷得厉害。身体不允许我留得太久。”病情逐渐加重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恐怕最终还是不得不离开这个她已经爱上了、习惯了的草原。
她开始每天晚上在酥油灯昏黄微弱的光线下写作,她要把她的这五年写下来。她把这本书写成了小说,里面有个男主人公名叫月光。受多农指派,和她一起办学校,一直陪伴她。他们产生了爱情。
她打定主意,将来要出版这本书——她想通过这本书,找到一个继任者,找到下一个点亮酥油灯的人。她说,她一定要找到一个真心真意会像她自己一样爱那些孤儿的人。
她给我讲她的故事的时候,讲着讲着,突然唱起歌来,嘹亮宽广,完全是真正的藏人女子。她说她现在根本就不会过马路,从每天纵马奔驰的草原回到城市,她完全不能适应。她怀念着那些孩子——如果身体允许,我还想回去。
2
这本《酥油》,就是她在麦麦草原的酥油灯下写就的书稿。书里的主人公,有一个好听的藏族名字,叫梅朵。在书中,她写了梅朵和月光是如何在茫茫草原上一个个寻找到那些孩子的。有一个故事,特别打动我。
在梅朵的孤儿中,有一个叫苏拉的小女孩,在一次雪崩中,失去了父母,来到梅朵的学校后,一直不肯打开心扉,闷闷不乐,每天都在念经。后来才知道,苏拉在雪崩中与她的姐姐阿芷失散了。苏拉想念姐姐,她听多农喇嘛说,如果念上三万六千遍经,就能与姐姐相遇,苏拉因此时时刻刻都在念经。
梅朵发誓,要帮苏拉找回她的姐姐。多方打听,知道阿芷流落到离麦麦草原最近的一个县城里,在一个茶楼工作,实际上就是陪人喝茶的妓女。梅朵想去把阿芷找回来,遭到了月光的坚决反对,不洁的“妖女”,在圣洁的草原上是罪孽深重的人,但是倔犟的梅朵一定要去。
阿芷听说妹妹还活着,激动得哭了,她答应梅朵第二天跟他们一起回麦麦草原。可第二天一早,阿芷搭上了一辆不知去向的长途汽车,不辞而别。
梅朵带着苏拉,踏遍好几个草原,也没能找到阿芷。在苏拉外婆家那片草原的玛尼神墙,苏拉虔诚地转着神墙。
两年后,梅朵才偶然得知,当她和苏拉在玛尼神墙转墙的时候,阿芷也在那里转着,她已经转了很久。因为寺庙里的活佛告诉她,要洗清身上的罪孽,必须转满三圈玛尼神墙。玛尼神墙极其漫长,转满三圈至少也得三年。阿芷希望,自己能干干净净地去麦麦草原和妹妹团聚。可是阿芷连一圈都没有转完,那年冬天,转墙的人越来越少,阿芷没有任何食物来源,饿死在玛尼神墙下。
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大男孩,18岁,名叫所画。梅朵在寻访阿芷的路上遇到他。梅朵很为难,因为这么大的孩子还怎么上学呢?但所画希望梅朵能帮他找一个工作。梅朵没有能力帮所画,所画失望地离开了。
回到麦麦草原,梅朵惦记着所画。梅朵一边寻访阿芷,一边重新在茫茫的草原上寻找孤儿所画。没有找到阿芷,却找到了所画。梅朵推荐他去找她认识的画师耿秋。耿秋收留了所画,所画学得很快,他和耿秋画师一起,为梅朵的学校画上了美丽的壁画。梅朵为所画感到高兴。
一天,草原上来了一位主持法事的大师,据说在喜马拉雅山背面修行多年。大师带回了一把神赐宝刀,说可以切除人体内部病变器官而不见伤口,不断筋骨。草原上方圆几十里地的牧民都赶过来参加,尤其是身体患病之人。
所画特别高兴,他手臂上长了一个丑陋的瘤子,他希望大师帮他除掉。
大师举起了雪亮的神赐宝刀。有点现代医学常识的梅朵,挤不进人群,赶紧大喊:“大师!大师请住手吧!今天……唉,今天不是吉利的日子!”
可是已经晚了,所画展开臂膀,大师的钢刀已经锋利地朝着所画的手臂上倾斜着削下去……
所画朝大家僵硬地笑笑。他站立着,僵笑着,然后等梅朵扑上前去,抓住他的手,那只手臂一点一点地被鲜血渗透!
“所画!所画……”梅朵抱住这个僵直的男孩浑身发抖。所画一点反应没有,只是倒在梅朵怀里。
所画的右手残废了,再也不能举起画笔。他的梦想刚刚燃烧起来就被无情地扑灭。绝望的所画,最后的归宿只能是进入寺庙当一名僧人,这就是作法的大师给所画的全部补偿。
3
梅朵和月光,彼此相爱。为了月光,梅朵很努力地想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酥油女子。草原上的人们都喜欢和信任这个倔犟而热情的汉族女子,把她看成是菩萨转世。如果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关于“爱”的故事。可是爱的背后,另一些事情渐渐浮出水面。
梅朵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了,胃病、贫血、吐血。梅朵的梦想一直是教会孩子们最基础的知识后,把他们送到县城读书,可最后她发现,多农喇嘛的意思不是这样的,他只是想让这些孩子有一些文化,然后再到寺庙当识字的僧人。
梅朵觉得自己的梦想坍塌了,她看着那些孤儿们,他们是多么想走出草原,可他们的命运,如同所画一样,其实早就被注定。
梅朵和月光的争执越来越多,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信仰。爱,开始变得残破。梅朵终于彻底病倒,回家治病。
一场莫名的误会,令月光以为梅朵已经病死。
麦麦草原经受了一场罕见的泥石流灾难,无数村民死在这场灾难中。碉楼再次废弃,孩子们重新离散。等到梅朵再次艰难地登上草原,一切都变了。
她终于再次见到了月光,在寺庙的台阶上,那个曾经日夜陪伴她的欢乐的青年,他的长发已经剃度。
“月光!我来看你……”梅朵说。月光怔在那里。他的目光是无奈,还是更多决意。“可是我为你超度的经语念过一天又一天……现在我已经遁入空门!”
“可是月光……你带我去那样的天堂,你让我如此拼搏,你却丢下我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抬头望天,你看神灵就在你的头顶上方,你看到了吗?”
梅朵再没有哭,或者哭也淌不出泪。泪水是一种希望。
《酥油》的故事终于在一场悲哀的无言中落幕了。感动和悲伤,爱的勇气和无力。
这是一部关于爱和信仰的书。江觉迟依然想回到那片草原——她也许最终也不能变成一个真正的藏家女子,一个月光希望她成为的酥油女孩,但那片草原上有她深爱着的孩子们。
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能否支撑,她希望通过这本书,找到下一个点亮酥油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