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两种人:到过泰姬陵的和没到过泰姬陵的。”
这是我的印度导游的名言。
从第二种人变成第一种人的机会终于盼到了。天还没亮我就起床,从新德里搭乘六点钟的头班火车去阿格拉——这一天不但要看到泰姬陵,而且要赶在每天平均两万五千名游客的前头,才可以安静从容地看她。
门楼外小贩早已严阵以待,一拥而上兜售小模型、图画照相、镶嵌大理石片……这些早已见过无数次的仿制形象。出生在印度孟买的英国作家卢西迪,就写他初访泰姬陵之前犹豫再三的心情,为的正是担忧读过见过太多二手的描绘与复制,一旦面对本相,是否仍然能维持欣赏的纯粹?正如张爱玲的话:“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对世界名胜古迹亦复如此,铺天盖地而来的仿制品先入为主,很可能扭曲甚至玷污了原不该预设成见的第一印象。我其实亦暗暗怀有这份忧虑,迢迢万里来见泰姬陵,一见之下会不会大失所望呢?
结果证明自己是多虑了,只因我低估了美的力量——美好的原典是不会被拙劣的或“乱真”的仿制赝品破坏的;甚至因之反而会令人更加惊艳。连最善用文字的卢西迪,亲眼目睹泰姬陵之后也承认词穷:“泰姬陵的美是文字也难以描述的,只能说,泰姬陵大概是最美好的事物了。”
关于泰姬陵的故事,即使未到过的人大约也耳熟能详了:三个半世纪前,印度蒙兀儿皇帝沙加汗,决心为他难产而死的爱妃蒙泰兹建一座“举世无匹”的陵墓。他动员了两万人工,从国境内外搜罗进口无数建材珍宝,耗时二十二载始建成;旋即遭亲生儿子篡位,生命中最后八年被囚禁在泰姬陵畔琼那河对岸的“红堡”中,朝夕隔河遥望自己毕生最伟大的爱之杰作……泰戈尔的诗句把她比喻作“一滴爱之泪珠,永恒不灭”——从远处看泰姬陵那尖顶圆身的主建筑穹窿,还真像一滴巨大的水珠呢!
沙加汗原想在河对岸为自己建一座黑色大理石陵寝,与泰姬陵一黑一白交相辉映。成为儿子的阶下囚后自然无法实现心愿了,死后棺椁就被放置在爱妃的棺旁。泰姬陵的建筑章法,自外到内从巨到细无一处不讲究对称均衡之美,却被始料未及的沙加汗自己这具棺椁破坏;这最后一记败笔实在是既讽刺又无奈,却也像冥冥中的昭示:毫无缺憾的完美毕竟是不可能的吧。
导游指给我看:沙加汗的石棺上有石雕的墨水瓶,蒙泰兹的没有——只有男性是书写者,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请那位满腹格言名句的导游去大门口等着,我需要一段时间独自走走。缓缓绕行在还不曾被晒烫的平台上,赤足踩着拼成黑白图案的大理石,我从四面八方每个角度仔细看她,试着分析为什么泰姬陵的美特别令我感动。其实在初见她时我便已隐隐明白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把这层道理梳理出来而已。
世上所谓伟大的建筑,几乎全是震慑性的——即使不带侵略性,也是傲岸的、炫示的,亦即所谓阳刚的。泰姬陵是少有的例外,整个的是女性美:造型线条柔和饱满,洁白,高雅,温柔而又宽宏;尤其难得的是可亲——见她不需要跋山涉水,也没有险峻费力的攀登;她与周遭环境和谐地相依相容,任天光云影映照她的颜面和面前那方水镜。
待到黄昏时分,我走进河对岸的红堡,从据说是沙加汗临终的八角形房间遥望她,无论背影、侧影都同样地美好无瑕,此刻在夕阳返照中微带金泽——泰姬陵的神奇在于她的白大理石穹窿会随天光时辰变幻色彩;可惜我未能逢上月圆之夜,见过月光下泰姬陵面貌的人对我形容:当月华泼洒在平台上,各色镶嵌宝石的反光映照得整座泰姬陵闪烁璀璨,而次晨日出时分又渲染成粉红的酡颜……
泰戈尔咏叹泰姬陵以她“寂寂的美丽形式”俘获了时间,征服了死亡:“虽则帝国崩坍向尘埃,多少世纪消失在阴影里,那大理石却依旧向星空叹息:‘我记得’……”
然而战胜时间与死亡两大敌的美丽,却险些毁于伧夫之手。据说一百多年前大英帝国殖民总督班亭克,曾经考虑过拆解泰姬陵,把大理石运到伦敦一块一块地拍卖,比修葺维护合算。还好印度没有干下这等焚琴煮鹤的蠢事。
不过对于这么一座观光收入可观的大宝库,他们却也毫不讲究门面;通往泰姬陵只有一条窄路,两旁垃圾堆成小山,胡乱搭的帐篷里住着人家,帐外破布招展,裸身的小孩向过往车辆亲切挥手。我无意间瞥见一个小女孩的笑靥,在凄惨肮脏的贫窟里如瞬息绽开的一朵花,其后每当我想着泰姬陵的风姿容颜,这个瞬间的画面也时隐时现。美的事物总伴随着悲哀,却是因为种种不同的缘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