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我听到与我一墙之隔的父母卧室中传出了这样的话语，“我爱你，鲍勃，”“我也爱你，南希。”他们的示爱很感人，却也着实令人吃惊。
他们初识的时候，母亲已经快30岁了。她遇到了我的父亲，一个英俊、有涵养的男人，她觉得他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人选。而我的父亲，也被她那双蓝色的眼睛所吸引。他们恋爱后不久就结了婚。但这段罗曼史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很快，他们的分歧就显现出来，且越积越深。她酷爱旅游，他不喜欢外出；他喜欢打高尔夫球，她却对运动不感兴趣。他们总是不停地吵架，从桥牌桌上吵到饭桌上，为钱吵，互相埋怨各自的亲戚。
原来以为退休后的情况会有所改变，不错，怒火是稍稍平息了一些，但他们仍旧相互怨恨，痛苦地折磨对方。我母亲总爱说：“我总是觉得我要是……”然后就开始细数父亲的种种不是。父亲则气哼哼地一边威胁，一边嘟囔着难听的骂人话。那可真是最糟糕的二重奏。
虽然父母的婚姻并不是最幸福的，但我们姐妹俩还是决定在他们结婚60年时举办一个派对。我们为二老准备了蛋糕、气球、祝酒辞，只求他们信守一个承诺：不再打架。
停战协定兑现了，60周年纪念日那天，大家都过得非常愉快。现在看来，那次派对真的很重要。因为从那之后，事情开始慢慢地起了变化，老年痴呆症的各种症状在二老身上逐渐显露出来。直到后来，除了对方，他们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们的记忆力开始衰退，经常满屋子找眼镜和汽车钥匙，买了东西却落在收款台……他们连自己孙子的名字也忘了。最后甚至不记得自己有孙子。
在过去，这种危机早就让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了。可现在，他们却像团队一样紧密合作，帮对方找东西，互相安慰：“人人都健忘，”“没关系，你可能就是有点累了。”他们开始扮演新的角色，帮助对方战胜失忆的恐惧。
父母得病后我雇了个管家给他们煮饭，帮他们打扫屋子。原来母亲一直抱怨家务杂事太繁琐累人，现在也不抱怨了。
你可以说我父母的“寿命”因老年痴呆症而缩短了，他们甚至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但同时，一些在他们心底埋藏很深的东西逐渐显露出来。那还要从父亲出院时说起。
我们试图向母亲解释父亲为什么不能在她身边，但她总是记不住，一遍遍地问我们父亲在哪儿，我们就一遍遍地回答她。她的牵挂和担忧与日俱增。
我把父亲从医院接回了家，打开前门，看见母亲正坐在沙发上。当父亲走进屋里时，母亲哭着站了起来。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慢慢走到一起。母亲颤巍巍的手滑过父亲的脸庞，喃喃地说：“你在这啊，你在这啊……”
我想，如果父母恢复了旧日的活力，他们肯定会继续打架的。但现在，正是因为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一同走过：同坐在一张餐桌旁共同迎接朝霞、一起工作、养育子女……他们之间，除了矛盾，还有别的东西。即使是互相发泄的怒火，到头来反倒成了促成他们关系稳固的因素。在周围世界土崩瓦解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却日益稳固。
第二个清早，隔着墙壁，我又听到他们的声音。父亲问道：“我们在哪儿？”母亲轻声回答说：“我不知道。”
我在想，他们多么幸运，因为他们相互拥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