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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拯救了我

作者:王计兵 日期:12-15 15:12 字体:  标签:文学 阅读:

文学拯救了我
作者简介:
王计兵,1969年生,江苏省邳州市人,现居苏州昆山。
曾被CCTV等多家媒体报道,因外卖骑手诗人的身份引起广泛关注。

  -01-

  我一直说不清我和文学之间的关系。

  1988年春节刚过,19岁的我,跟随建筑队登上了远赴沈阳打工的列车,成为那个建筑队里最年轻的务工人员。

  建筑队里的务工人员,大都是已经成家的中年人,他们日常所谈论的,无非是一些生活中的家长里短、江湖义气以及女人等话题。我无法参与他们的讨论,甚至时常成为他们消遣的对象。

  从那时起,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独。每天晚上下工后,工友们都会去离工地不远的公园消遣娱乐。那个时间段就是我在打工期间最快乐时光。那时流行一种路边书摊,在旧书摊看书是不收钱的。每天晚上工友们去公园,我就去旧书摊看书。那段时间我读的书特别杂,遇到什么就读什么,时常一个故事读到一半,第二天再去,那本书就不见了。

  次数多了,我突然产生了续写故事的念头,夹杂着我的一些感受和联想,用日记的形式记录下来,慢慢就形成了一种无意识的写作习惯

  后来回乡,在村子后面的沂河里捞沙。捞沙的那段日子,算是我前半生最艰苦的日子。人长时间地浸泡在流水里,皮肤会变得柔软。沙子在水里不停地流动,和身体产生摩擦,像砂纸一样打磨着皮肤。

  最痛苦的是,结束一天的捞沙工作后,手和脚往外渗着血,那种疼让你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就像平时割破了手,然后撒上辣椒粉的那种火辣辣的疼。

  那时候,读书写字成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每次去乡镇的集市上,我都会从旧书摊买回来大量的书。我记得那年冬天很冷,我没有御寒的毛衣,父亲给了我20元钱,让我去集市上买一件毛衣,而我前后去了3次,共买回3蛇皮袋的书。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投稿地址,就像一个溺水者发现了一块木板一般兴奋。我尝试性地将一篇小小说投寄出去,没想到一投即中,这就是我发表的处女作《小车进村》。

  此后,我不断地将作品寄出,烦恼也因此接踵而来。因为我写的小说大多反映村庄里的一些真实事件,那时写作手法还很稚嫩,许多人一眼就能看出我小说中的原型,因此我得罪了一些乡亲。

  父亲和我谈及此事,我只是不以为然地付之一笑。我其实已经动了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念头。当时正值桃花盛开,我们家承包了一片桃园,父亲在桃园里用玉米秸秆建了一间看园的小屋。

  小屋尖尖的、小小的,里面只能放下一张桌子和一条铺在地上的席子。我住进这间小屋,从桃花盛开到大雪纷飞,每天除了捞沙,都窝在这间小屋里写作。不停地写,不停地修改,我为之着迷。

  后来便有谣言传出,说我精神不正常。父母深为担忧,他们多次劝我停止写作,但我依然我行我素。为了体验小说里人物的内心感受,当我写到主人公的丧亲之痛时,我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一双白色的鞋子,模拟披麻戴孝。这彻底激怒了父亲。

  第二天晚上,当我捞完沙返回桃园,突然发现那间小屋不见了,我写了20万字的小说手稿也不见了。我赶忙回家询问父亲,他只是淡淡地回了我一句:“没看见。”我再次返回桃园,在桃园的一角,发现一片新翻的泥土,扒开土层,看到了一堆纸灰。

  我感觉1992年的冬天特别寒冷而漫长。

  -02-

  烧稿件事情发生以后,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我和父亲较着劲,没有说过一句话。第二年,我结了婚。为了生活,我和爱人远走新疆。

  在新疆,我们两个人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但我仍然放不下心心念念的写作。每当我写出一些闪亮的句子,我都会兴高采烈地念给爱人听。开始时,她还敷衍敷衍,渐渐就表现出了反感。在她的心里,一个男人应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哪怕粗犷得像个土匪,也绝不可以多愁善感地闷在一个角落里写作。这让我的写作信念,再次被兜头盖脸泼了一盆冷水。

  至此,我再也没有向家人透露过我内心对写作的渴望,每天都悄悄地把自己想说的话记录下来,写完读一遍给自己听,然后就顺手丢掉。

  后来我们买了一辆二手的翻斗车,开赴山东,在各种工地打工。那7年,我们每天天一亮就开车出去,天黑收车回工棚,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每天晚上,我都会记录一些当天发生的事情,添加一些自己的见解和评论,并且有意识地进行一些文学化的处理,让它们接近于小说。

  每完成一篇,我都会念给工友听,念完就随手丢在灶台上。第二天早上,伙夫便会用其做引火之物,烧火做饭。

  2002年开春,我们来到江南水乡昆山寻找生活的出路。我们既没有技术,也没有学历,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情急之下,我就用50元买了一辆旧的脚踏三轮车,用30元买了一块用于铺地摊的塑料布,用仅剩的钱从批发市场进了一些廉价的袜子、手套、鞋垫,每天蹲守在建筑工地旁边的路口。这样,一个流动的一元地摊就开张了。

  有一次,我蹬着三轮车去进货,为了抄近道赶时间,冒险走一条河边的羊肠小道,结果连人带车翻进了12月寒冷的小河里……生意冷清时,我爱人看摊,我就蹬着三轮车四处捡拾破烂,以此维持生活。这就是我的笔名“拾荒”的由来。

  人在陷入困境的时候,思维却总是特别活跃。一有空闲,我就不停地写,写在顺手捡来的纸箱子上,卖废品时顺带着就把它们卖掉了。

  我们如此坚持了一年多,攒下了3万元。我就用这笔钱开了一间租书店,这个营生既可以赚钱养家,又可以光明正大地满足自己的阅读需求。

  但是好景不长,因为不熟悉文化产品经营的相关手续及政策,没过多久小店就停业了。以前所有的努力一下子打了水漂,生活也彻底陷入绝境,连栖身之所的房租也交不起了。就在我坐在吴淞江边一筹莫展的时候,一条停泊在码头的货船启发了我。我从拆迁工地上找来废弃的木桩,打到一片废弃的河床里,再钉上一些旧木板,在河面上建起一间小木屋,作为我们临时的家。

  在漆黑一团的夜里,我们常常因为紧张而不敢睡觉,担心房子突然垮塌,把我们扔到河里去。每每此时,附近的居民就会打开手电照过来,那一束束光带给我们无限温暖,带给我们安全感和坚持下去的勇气

  我坚信在这座朝气蓬勃的城市里,肯定有很多生存之道,于是蹬着三轮车从捡拾废品重新开始,一点点地积累本钱。终于,在2005年,我们开了一家正规的日杂店,日子逐渐步入正轨。经过10年的努力,我们买了房子,在这个第二故乡,有了一个像样的家。

  与诗歌结缘,源于我们家买来的第一台电脑。有了电脑后,我在空闲的时间偶尔也会上网,在QQ空间里写一写日志。这是一种新的体验,充满神奇和诱惑。也正是因为不熟悉电脑的各种操作,我打字特别困难。为了节省打字时间,我的每一篇日志都很精简,有时十几句话,有时只有几句话。这应该是我真正写诗的起点。

  -03-

  网络经济的快速发展,对实体店造成挤压,我们店里的生意持续下滑。2018年夏天,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我在隔壁负责外卖公司电瓶车销售的销售点和老板聊天,外卖公司的负责人也在那里和老板聊天,我便顺口问道:“我可不可以送外卖啊?”

  负责人说,当然可以。就这样,我开启了神奇的送外卖之路,正式进入外卖行业。

  送外卖的路上,危险的事情时有发生。最危险的一次送外卖经历,发生在一个晚上。我敲开订单地址标注的房门,一个醉醺醺的彪形大汉把外卖拿了进去。之后,顾客突然打来电话,说将地址错写成了前男友家,让我把外卖送到新的住址。我返回去索要外卖,门一开,我便被那个醉醺醺的男人一把揪住衣领。他的力量非常大,幸好有一个他的朋友从中劝解,把外卖悄悄递给我,我才得以脱身。离开后,我感到特别委屈,但冷静下来之后,想起那个醉汉双眼含满了泪,又从另一个角度体会到了那个男人的痛苦。

  我把外卖送给订餐的女孩后,对她说:“他好像挺在乎你的。”一句话,让那个女孩瞬间红了眼眶,而我心中的郁闷也在那个瞬间烟消云散。

  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当你经历了磨难再回首时,你会发现,每一段磨难都是对你的历练,都是你不可多得的人生财富。越是灰暗的从前,越会成为照亮未来的光。

  送外卖之后,我的诗歌在风格和视角上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真正影响到我写作生活的是,我在2019年参加的某次诗歌大赛。要去领奖了,我才向爱人坦言,我在写作。

  爱人看到我存在QQ空间里的诗歌已经达到几千首后,终于理解了我对文学的那种挚爱。领奖回来后,我用那笔奖金加上我送外卖的一些收入,第一次阔绰地为爱人买了一件数千元的衣服,以表达我内心的愧疚。这也是我爱人最奢华的一件衣服。

  几十年来,除了父母,没有任何人比文学陪伴我的时间更久。文学在我的心里早已超出了文学本身,她是我生命中最亲密的人,是和我无话不说的人。每一次写作就像照一次镜子,都是我和自我的一次对话,都是对自我的一次审视和定位,她不断地提醒我要做一个好人,不断地修正我的过失。

  -04-

  王计兵的诗:

写给自己的句子

你向佛
也注定成不了舍利
你有太多可燃的物质
你的体内有一千亩良田
你的想念是一万朵棉花
可你仍然无法将爱种进诗句
你怕文字太轻
压不住棉花的漂泊
你怕下笔太重,撇捺如刀
你的人生是轻的
因此向上
可往事很沉
所以你终将低于尘埃

月光下

阳光太拥挤了
只有月光
才容得下我的歌声
那么美好
大把大把的月光洒下来
我在光线里奔跑
就像奔跑在银子里
就像一个有钱人
那么美好
夜晚为我让出空间来
所有的夜色都是我的衬托
我听到有人说
看,那个外乡人

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邻居送来的旧沙发
妻子兴高采烈
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计划着
给沙发搭配一个恰当的茶几
一面用一本一本的书垫住
一条断掉的沙发腿
我在卫生间,用清水洗了脸
换成一张崭新的笑容走出来
一直以来
我不停地流汗
不停地用体力榨出生命的水分
仍不能让生活变得更纯粹
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爱着爱我的人
快三十年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如何在爱人面前热泪盈眶
只能像钟摆一样
让爱在爱里就像时间在时间里
自然而然,嘀嘀嗒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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