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读过一本中医书,繁体字竖排版的,里面都是能治病救人的方子,是先父20世纪60年代初从甘肃到新疆时带来的。先父是旧式文人,会文墨,能号脉开方。我几乎看不懂那些药方,却记住不少中草药的名字。后来我在野外遇到并认出这些草药时,内心的惊喜无以言表,好像两个早已相识的生物又在荒野中遇见。那些能医病的神奇草木,长在房前屋后、荒野地头,年年岁岁地与人相依为命。
后来我写过许多植物,还有动物,都是与人相依为命的。
它们在我的文字中是有灵性的鲜活生命,是另一种生活里的我自己。
我写一棵草时,彷佛已经跟草长在那里,扎了根,生出茎和叶。
写一片被西风刮远的树叶时,我的心也跟着它去了遥远天地,经历它所经受的风雨寒暑。多少年后它被相反的一场风吹回来,我还能认出它,就像认出经历了同样命运的自己。
写蚂蚁时,我彷佛在它的阴湿洞穴里住过,身上带着那里的酸楚气味。
在那样的书写中,彷佛活成一只蚂蚁的我,和执笔的我静静对视。这是唯有文学才能感受和表达的。文学是我们和万物间的相互感知,相互看见。
作家写什么像什么,那是到达。一般的写作者都可以做到,因为我们的语言本身有对事物的描述功能。但还有一些作家,他写草时彷佛自己就是草,写蚂蚁时自己已经生活在蚂蚁那里。他写的每一朵花,都向整个大地开放自己。
作家是跟石头说话的人,能让石头开花,让一粒尘土睁开眼睛。
作家是老去时光里的顽皮孩子,怀揣着初来人世的惊喜。在他的书写中,万物又复归到刚刚诞生之时,一切感受都是新的。那些对世界人生充满了天真好奇和无尽遐想的文字,是写给内心那个孩子的。
好的文字是通达万物的。而这种通达,需要一颗天真的心灵。
一颗在时间的尘埃中不曾衰老、不曾消减、不曾丢失梦和翅膀的心灵,是属于文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