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个军人。幼年时,每回看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腰佩银光闪闪的指挥刀,踩着马靴,威风凛凛地去司令部开会,我心里都很害怕,生怕爸爸又要去打仗。我对大我三岁的哥哥说:“爸爸为什么不穿长袍马褂呢?”
爸爸一穿上长袍马褂,就会坐轿子回家。轿子在家门口停下来,他笑容满面地从轿子里出来,牵起哥哥和我的手,到书房里唱诗、讲故事给我们听。
一讲起打仗的故事,我就半捂起耳朵,把头埋在爸爸怀里,眼睛瞄着哥哥。哥哥边听边表演:“‘砰砰砰’,孙传芳的兵倒下去了。”爸爸拍手大笑,我却跺脚喊:“不要‘砰砰砰’地开枪嘛!我要爸爸讲白鹤的故事给我听。”
白鹤是爸爸的白马。它英俊健壮,一身雪白的毛。爸爸骑着它飞奔起来时,像在腾云驾雾。所以爸爸非常宠爱它,给它取名叫白鹤。
一提白鹤,哥哥当然高兴万分,马上背起爸爸教他的对子:“天半朱霞,云中白鹤;湖边青雀,陌上紫骝。”我不喜欢背对子,也没见过青雀与紫骝是什么样子。我喜欢听爸爸唱诗,也学着他唱:“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偏着头想了一下,问爸爸:“床前月光怎么会像霜呢?屋子里怎么会下霜呢?”
爸爸摸摸我的头,笑嘻嘻地说:“屋子里会下霜,霜有时还会积在老人的额角上呢。你看二叔婆额角上,不就有雪白的霜吗?”
哥哥抢着说:“我知道,那叫作鬓边霜,是比喻老人家头发白了跟霜一样!”
爸爸听得好高兴,拍拍哥哥说:“你真聪明,我再教你们两句诗。‘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他解释道:“风吹过老树,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下雨一般。月光照在沙洲上,把沙照得雪白一片,就像霜。但那不是真正的雨、真正的霜,所以诗人说是‘晴天雨’‘夏夜霜’。你们说有趣不有趣?”
哥哥连连点头,一副深深领会的样子,我却听得像只呆头鹅。我说:“原来读诗像猜谜,好好玩啊!我长大以后,也要作谜语一样的诗给别人猜。”
爸爸却说:“作诗并不是作谜语,而是把眼里看到的、心里想到的,用很美的文字写出来,却又不直接说穿,只让别人慢慢地去想,愈读愈想愈喜欢,这就是好诗了。”
我听不大懂,十岁的哥哥却比我领会得多。他摇头晃脑地唱起来,调子跟爸爸唱的一模一样。
在我心里,哥哥是个天才。可惜他只活到十三岁就去世了。如果他能长大成人的话,一定是位大诗人!
光阴已经逝去了半个多世纪。爸爸和哥哥在天堂里,一定时常一同吟诗唱和,不会感到寂寞吧!
我是多么想念他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