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我就被贴上了“反动”的标签。
这几乎是一个嘲笑,既是对我的更是对一个时代的嘲笑。它坚实地镶嵌在那个时代之上,锲入到了我的生命之中,伴随着我以及被我拥有的那个时代一同坚定地存在着。
我刚上学不久,上早自习的时候,同桌的高同学向老师举报,说我讲反动话。在事情处理的过程中,几个和我一同长大的同学加小伙伴又证明我的“一惯反动”,因此,我理所当然地成了“反革命”,父亲也因此受到牵连。
那天晚上,父亲受审回来,颓然地躺在竹椅上,满脸皱纹的他,紧锁的眉头倾注着丝丝焦虑。我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到了无奈、失望与悲伤!吃晚饭了,家人叫父亲吃点饭,父亲有气无力的说:“你们先吃吧。”然后,自顾自的在那里抽闷烟。我想:此刻父亲的心情一定非常难受,他也一定为我这个儿子闯下的大祸感到焦灼!那顿饭,餐桌上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二哥说到气愤时,还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尽管我那时还不到七岁!
晚饭后,家人陆陆续续休息去了,只留下我和父亲停留在晒谷场上。我向父亲走过去:“爹!”听到我的呼唤,父亲那丝焦虑马上消失在平静的微笑之中,苍黄而消瘦的脸上,皱纹的余波渐渐地漾开舒展着,他把先前在是是非非面前所遭受的压抑、委屈隐藏得无影无踪,展示给我的唯有自然、轻松。
父亲亲昵地把我搂在怀里,我突然感觉父亲的胸怀像大海,宽广无边;使我像渔船使进港湾避险一样安全,我抬头望了望父亲的脸,都心疼的不成样子,满满都是父爱如山。我拉着父亲的手,惊愕地发现:父亲的手,冰凉冰凉的。让我心中陡然浮起一种强烈地自责和愧疚!我多想对父亲说声:“对不起!”可是,我感觉我那张嘴象被高强度的浆糊粘住似的难以启齿,我一句话也没说就哽咽了,泪水从我的脸上流下来。
父亲一边帮我擦泪,一边关切地对我说:“崽啊,这些天,你受罪了!”此刻,我感觉有热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脸上,我想那一定是父亲的泪,那一定是父亲痛惜儿子的泪!也是我终生都会忘记的泪。大山般深重的父爱终于让我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大声的对父亲说:“爹,你打我吧!”父亲一边用他那满是老茧的手,擦去我的眼泪,抚摸我的额头和脸腮,亲吻我那满是泪花的脸,一边轻松地回答:“不碍事的,爹挺一阵子就过去了。”我睁开眼睛凝视父亲:深邃的眼眶里布满了泪花。我突然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我的父亲,这位给了我生命的人,正在通过他的手,将他所有的刚毅的能量,他一生的信仰和热爱,他的智慧和学识,源源不断地传输给我、赠予我。那一瞬间,在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切的瞬间,我激动极了,激动于这样一种正在我想象里奔涌的不可思议的传承,让我浑身上下充满了战胜眼前困难的信心和力量!
后来,我发现,就是在那一天,我的童年结束了。
一点提示都没有,一点先兆也没有,让我来不及挽留,来不及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