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音乐老师。那时很年轻,梳着长长的大辫子,有两个很深的酒窝,笑起来十分清丽。那时我大约十一岁,个子长得很高,是大队委员。
学校组织“红五月”歌咏比赛,最被看好的是男女声小合唱,音乐老师亲任指挥。我很荣幸被选中。有一天练歌的时候,长辫子音乐老师,突然把指挥棒一丢,一个箭步从台上跳下来,侧着耳朵,走到队伍里,歪着脖子听我们唱歌。
长辫子老师铁青着脸转了一圈儿,最后走到我面前,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整个队伍瞬间安静下来。她叉着腰,一字一顿地说,毕淑敏,我在指挥台上总听到一个人跑调儿,不知是谁。现在总算找出来了,原来就是你!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现在,我把你除名了!我木木地站在那里,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
三天后,我正在操场上练球,小合唱队的一个女生气喘吁吁跑来说,毕淑敏,原来你在这里,音乐老师到处找你呢,走。到音乐教室。长辫子老师不耐烦地说,你小小年纪,怎么就长了这么高的个子?我听出话中的谴责之意,不由自主地就弓了身子塌了腰。从此,这个姿势贯穿了我整个少年和青年时代。
老师说,你个子这么高,唱歌的时候得站在队列中间,你跑调走了。我还得让另外一个男生也下去,队列才平衡。现找这么高个子的女生。合上大家的节奏,哪那么容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法子了……她说,毕淑敏,你听好,你人可以回到队伍里,但要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只能干张嘴,绝不可以发出任何声音!我的泪水憋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流出来。我没有勇气对辫子老师说。如果做傀儡,我就退出小合唱队。
小合唱在“红五月”歌咏比赛中拿了很好的名次,只是我从此遗下再不能唱歌的毛病。后来音乐老师已经换人。并不知道这段往事,很是奇怪。我含着泪说,老师,不是我不想唱,是我真的唱不出来。后来,我报考北京外国语学院附中,口试的时候,又有一条考唱歌。我非常决绝地对主考官说:我不会唱歌。
我不但再也没有唱过歌。就连当众演讲和出席会议做必要的发言,我也是能躲就躲。有时在会场上,眼看要轮到自己发言了,我会找借口上洗手间溜出去。有人以为这是我的倨傲和轻慢,甚至是失礼,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是内心深处不可言喻的恐惧和哀痛在作祟。
直到有一天,我在做“谁是你的重要他人”这个游戏时,写下了一系列对我有重要影响的人物之后,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长辫子音乐老师那有着美丽的酒窝却像铁板一样森严的面孔,一阵战栗滚过心头。于是我知道了。她是我的“重要他人”。童年的记忆无法改写。但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却可以循着“重要他人”这条缆绳重新梳理。重新审视我们的规则和模式。如果它是合理的,就把它变成金色的风帆,成为理智的一部分:如果它是晦暗的荆棘,就用成年人有力的双手把它粉碎。
当我把这一切想清楚之后。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长久以来禁捆在我咽喉处的冰霜噼噼啪啪地裂开了。一个轻松畅快的我,从符咒之下解放了出来。从那一天开始。我可以唱歌了。也可以面对众人讲话而不胆战心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