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有一段时间我录完节目,回家总是要到凌晨两三点了。路边的许多店面都已打烊,唯独在离家不远处的两株大柳树下,一个饺子摊仍是灯火通明,伴着热腾腾的蒸汽,翻滚着人间的烟火。一对年轻的夫妻在马路边的柳树下支起了几张折迭小桌和马扎,又架起了一个简易的燃气炉灶,一大锅沸水蒸腾,煮着热腾腾的饺子,三三两两的客人呼朋引伴,嬉笑吆喝。
我观察了几次,慢慢发现这些凌晨围坐在路边吃饺子的人有许多共同的特征。比如他们大多是穿着环卫工人制服和保安制服的大哥,偶尔也有几位大姐,他们应该和老板、老板娘都很熟悉,点菜上菜时经常操着一口我听不太懂的方言;比如他们吃的都很固定,几盘饺子,几瓣大蒜,一小碟醋,一碗饺子汤,一瓶小酒。每桌的客人喜好什么口味,老板似乎全都了然于胸;如若有客人喝酒,年轻的老板也会偷熘过去与客人们喝上一小杯,老板娘便会嗔怒地责备他几句,引来几桌老爷们儿的集体哄笑,老板一边冲老板娘抛去求饶的眼色,一边赶紧再嘬一口小酒,几步小跑回去干活儿;最有趣的是,与年轻的小老板“偷偷嘬酒”打成一片的客人中还有几位身着制服的年轻城管,他们之间白日里那独特的管理与被管理的严肃关系,在凌晨两点这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和一口浓浓的乡音中被消解成俗世生活中一幅再自然不过的风景。
我迷恋这人间烟火气。
若是肚子饿得“咕咕”叫,我也常过去拿起一个马扎挤在某一张桌子的边角处点一份饺子。
一来二去,大家也渐渐熟悉了。老板名唤“振华”,江西人,那年三十二岁,乡亲们亲切地叫他华仔。华仔性格爽朗,喜欢追香港警匪剧,最喜爱穿牛仔装,笑起来露出一口小白牙,常常逗得大家开心。老板娘是山西人,面容清秀温婉,话很少,很文静,如她的名字“盈盈”一般,总是面带浅浅的笑。饺子馆的老顾客大多是江西和山西老乡,时间久了,他们之间也能听懂彼此的方言。我一度很羡慕这对年轻夫妻的感情,虽然生活艰辛,但凌晨的北京,丈夫时不时地给妻子擦擦汗,擦完便冲着含羞的女人憨憨傻笑,女人温柔地回望他一眼,那样的爱情多动人。
然而,这个摊位在某一天突然莫名地消失了。起初我以为是城市建设管理的原因,叹了一口气,便也没有再多想。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天气已入深秋,一天晚上,我又见到了这几张折迭的桌子,和那口滚着沸水的大锅。我欢喜得不得了,跑过去像往常一样落座,点了我爱吃的韭菜肉馅儿的饺子。但不一会儿我便发现,今天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在里里外外地忙活,擀面皮,包馅儿,下饺子,客人们也彷佛都约好了似的,谁想吃什么,吃多少,都是自己动手从锅里捞,吃完把饭桌擦干净,餐具收拾好,放下钱,默默离去。
我为这井然有序的沉默而困惑,心里甚至涌动着某种说不清楚的撼动感。我走上前去询问,老板娘短短数语的回答,让我意识到,这个家庭已经遭遇了天崩地裂般的灾难。
一个月前,三十二岁的振华感到胸部疼痛,当时他没当回事,以为是小问题。盈盈催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可能是肺结节。住院观察了两周后仍不见好转,又转到大医院再次检查,已是肺癌中晚期。
生活窘迫,一段短暂喘息的时间对他们而言都是奢侈的。振华的妈妈从老家赶来,盈盈白天在医院照看,晚上回来支摊儿挣钱。消息渐渐在客人中间传开来,大家来吃饭的时候,有大姐默默挽起袖子帮忙包饺子,有小哥跑来跑去做义务的服务员……这便是我时隔一个月后眼前再看到的景象。
三年来,我一直与振华一家保持着联络。三年后的今天,我正在写书稿,收到了盈盈发来的一封长信:
啸南老师,振华今天入土为安了,葬在他爸爸的墓旁,也算是了了他生前的一桩心愿。
三年来的日日夜夜好像一场大梦,我和振华没有什么本事,也从来没有什么大的想法,就是想靠我们的双手吃饭,老天爷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们。
他最后的这些日子,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婆婆。他跟我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为妈妈养老送终了。他平时都是乐呵呵的,只是一聊起妈妈,他就会抱着我痛哭。这期间他一直在张罗着为我婆婆相亲,发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我们见到了很多有意思的老人家,婆婆一开始心里是拒绝的,眼光也很挑剔。直到李叔捧着一大束红玫瑰来医院看她,看着婆婆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我们都知道,要托付的人就是李叔了。振华还给他们举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虽然简陋,但那天来了好多好多的人,亲戚朋友们都哭了,大家不全是悲伤,也有感动。振华到最后也放心了,李叔对婆婆是真的好。妈妈有人照顾,老人家也接受了人生的无常,一家人在一起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我公爹年轻时和婆婆离婚了,去了别的城市,振华说他心里一直怨恨他爸。直到后来他爸去世了,振华的心结都没有解开。反倒是他躺在病床上的那段日子,经常跟我回忆起小时候和爸爸相处的画面和故事。他说爸爸特别爱干净,衣角裤脚永远平平整整的。虽然家里很穷,但爸爸每天都要买一份报纸回来看,村里人都取笑爸爸是个干农活儿的文化人。爸爸总是喜欢把他扛在肩膀上,有一次他摔倒了,爸爸跟他说,摔倒了不怕,男子汉要不怕痛,自己爬起来……那时振华是笑着跟我说的,他说他这次也不怕痛,但是他拼了命也再爬不起来了……振华说,在生命的最后,他才意识到,他曾经那么想摆脱他爸的影子,却越活越发现自己最终活成了爸爸的模样。有一天晚上他流着眼泪跟婆婆说他想他爸了,婆婆握着振华的手一直跟他道歉,说她不该总是在孩子面前说他爸爸的不是。我婆婆也愿意他和他爸爸葬在一起。
经过这三年,我也完全变了样,成长了很多。我一定会好好活着,带着振华的那份儿一起,您放心。
随信附了一张照片,是他们全家的合影。李叔穿着黑色的西装,打了紫红色的领结。振华因为化疗戴了一顶紫红色的帽子,和李叔的领结巧妙地搭配起来。盈盈一身大红,笑意盈盈地站在一旁,挽着振华的胳膊。阿姨一身轻柔的洁白婚纱,腼腆地看着镜头。阿姨说,这身婚纱,是振华对她余生所有的守护与陪伴。
为人子女,总是忧心父母终会老去,终将离别,却不承想,命运无常,苍天无情,也有人青丝黑发年华正好,却不得已要和这个世界说再见。
我看完后有很多话想和她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打了许多的字,在发送前的一刻又删除了,只回了她四个字:“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