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一个快七十岁的老妇人了。
老伴老赵病了,肝癌晚期。
我感觉天都塌了,我哆哆嗦嗦给在国外的儿子赵峰打电话说了这事,赵峰问会不会是误诊?
我心里升腾起希望的火苗,急切地说:“要不你回趟国,带你爸去大城市找专家再瞅瞅?”
赵峰沉默了几秒,才说自己很忙,趁着上厕所接的电话,请假更不容易。
他让我带老赵去北京复诊,忙不过来就请护工,别省钱。
挂了电话,我才想起自己不懂怎么买高铁票,电话再拨过去已经无人接听了。
我焦心老赵的病情,赶紧将老赵托付给邻居,跑到城西问外甥怎么买高铁票。
外甥看我急得满脑门都是汗,说:“大姨,下回还有这事你给我一个电话就行,我帮你买好票,你不用跑一趟。”
外甥说话时手指麻利地在手机屏幕上戳来戳去,又随口问我去北京干嘛。
我不敢说老赵生病了,儿子让老两口自个儿进城看病。我只含糊说,老赵身体有些不舒服,打算带他去大城市检查一下,顺便去北京逛逛。
外甥一听这话,立即说:“大姨你咋不早说呢?姨丈哪儿不舒服?”
并当即退了刚买好的高铁票,说自己刚好这两天有空,可以开车送我两口子去北京。
我赶紧阻拦,觉得不好意思。
外甥一锤定音:
“大姨甭跟我争,就这么定了。姨丈不舒服,让你们俩老人自个儿去北京,万一出点儿意外,我妈会扒了我的皮。都是一家人,以后你有啥需要就在家族群里说一声,能帮得上我们肯定不推辞。”
外甥将我送回家才离开,我躲在厕所里哭了一场。
怕老赵听到,我捂着嘴不敢哭出声,眼泪无声地滚了一脸。
回了屋,老赵问我,儿子咋说?
我将儿子的安排说了,老赵长叹一声,没再出声。
我心里明白,老赵估计也像我这样,后悔把儿子培养得太“出色”了。
-02-
赵峰从小就是大人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是大院里一众小屁孩儿眼里的“公敌”,只因为他读书从来不用大人操心,一直都在年级里名列前茅。
我和老赵都是教师,知道教育的重要性,也舍得砸钱培养儿子。
两口子风雨无阻地接送儿子上各种培优班、奥数班,家务更是不让他沾手,让他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学习上。
赵峰也没有让我们失望,高考时以优异的成绩保送国内顶尖大学,毕业后又出国留学就业,薪资丰厚得令人咋舌。
那几年是我们两口子最荣耀的时光。
经常有中小学派车接我们到学校里,给学生和家长们传授教子经验。
就连县里领导视察时,也必定会到我们家转一圈,夸赞我们家孩子是本县百年难得一遇的人才。
我爸妈提起这个有出息的外孙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还常常拿我妹妹家的两个儿子来对比,摇头叹息说那俩小子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们两口子也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跟人聊天时无论什么话题都能拐到自己儿子身上去。
那些年我特别喜欢去亲戚家串门,听别人的羡慕和吹捧,我觉得勒紧裤腰带培养孩子受的那些罪总算物有所值。
随着年岁渐大,周边人不再攀比孩子的成绩,转而攀比儿媳、女婿、孙子时,我才后知后觉风向变了。
赵峰毕业后在德国扎根,虽然我们不富裕,但还是将家里的市区房子卖了,卖房钱和所有积蓄资助儿子在国外买房。
我们自己则回了村里的祖屋住,乡邻们总打趣我们将来是要去德国养老的。
每当这时我就矜持地笑笑,心里也盼着那一天。
抱着这个念头,我们开始日常催婚。
可直到儿媳怀上孩子后,赵峰才跟家里说他两年前就结婚了。
我大吃一惊,顾不上指责他先斩后奏,拾掇一番就想去照顾儿媳。
赵峰却一口回绝了,说他们自己能搞定。
我还是有些忐忑,生怕不照顾怀孕的儿媳,以后会被记恨。
现在的姑娘不都说了嘛,怀孕坐月子时婆婆不照顾,老了就不给婆婆养老。
赵峰笑话我是老思想,说等需要我帮助时自然会开口的。
孙女出生时,我和老赵去了德国。
但才半个月,老赵就先离开回国了,说住那儿浑身不舒坦。
我留下来带孩子,想帮衬儿子一把,也才知道儿子的薪水搁国内看着高,放这儿也只是勉强够花,生活成本太高。
儿媳对我很客气,客气到生疏冷漠的地步。
我搞卫生时进了儿子的房里拖地,儿媳沉着脸说要尊重她的隐私。
孙女才两个月大,儿媳就断了母奶,我劝她再喂养一段时间,儿媳不高兴地说任何人都没权利干涉她。
虽然儿媳也是中国人,但我有好几次听到儿子和儿媳用英语吵架,明显是怕我听了去。
两个小年轻跟我说话时张口自由,闭口人权,我每天都过得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踩了雷。
孙女两岁时,儿媳将孙女送进类似早教的育儿机构,客气地将我“请”回国了。
-03-
从那之后,旁人再问起我和老赵什么时候去德国养老,我们只能笑笑不说话。
但是心里都明白,儿子和儿媳在外国入乡随俗,生活习惯和观念都跟我们不搭尬了,不欢迎我们去打扰。
之前我们经常用自己的退休金补贴儿子,现在都用来安排自己的生活。
我们每年两次旅游,得空儿就跟老伙伴下棋、钓鱼、跳舞,让周边被带孙子孙女闹得灰头土脸的老头老太们,羡慕得眼珠子发红。
一晃眼十几年过去,赵峰只回来过两次,每次都行色匆匆,像旅游似的在家住两天就走,儿媳和孙女一次都没回来过。
那时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儿子有出息是好事,总不能因为想孩子陪在身边就剪断他的翅膀不让他飞。
可现在老赵一病,我心里就慌了。万一老赵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一个人怎么过?
外甥陪着我们两口子到了北京,订酒店、预约挂号、缴费拿药全是他忙活。
我暗自庆幸外甥跟着来了,光是医院门口拥挤的人流就让我脑勺疼,更别说进了医院还得网上预约,机器智能缴费取药。
科技发展是好事,但对于我这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实在太不友好了。
老赵的检查结果出来,确诊是肝癌晚期。
我又躲着老赵哭了一场,哭过后我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请假回来一趟,待了三天又急匆匆走了,说工作实在忙。
临走时他留下话,跟我说让医生用最好的药,别心疼钱。
我拼命咬着下唇才忍住堵在喉咙口的怨怼,就知道钱钱钱,钱能买回他老子的命吗?
老赵被放疗、化疗折腾得骨瘦如柴,但身体状况还是一天天变差。
医生叹息说他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就满足他吧,治疗已经没有意义了。
老赵拉着我的手,他已经说不出话,但还是拼着一口气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
我把耳朵贴过去听,听到他说担心我以后怎么办。
我哭得肝肠寸断,年轻时我倾注心血在儿子的身上,临老了才发现老赵才是能陪我走最久的人。
儿子有出息了,飞远了,也顾不上我了。
我将老赵带回老家医院,把老赵的情况跟儿子说了,儿子总算乘飞机赶了回来。
-04-
老赵看到儿子,浑浊的眼中滑下泪来,激动得嘴皮子哆嗦不停。
可赵峰才待了两天就焦躁不安,电话一个接一个没停过。
第三天一早,赵峰支支吾吾提出他要回去了,工作上出了一点纰漏。
我怒了,大骂道:“你这两天就盼着你爸早点走吧?不然都对不起你特地回来一趟。是挣钱重要还是你爸重要?少挣几天钱你就活不下去了?”
赵峰很狼狈地说:“妈,我也不容易。”
我哭了,我从没有一刻这么后悔过,后悔把儿子托举得那么高那么远,让他再也不能成为父母的依靠。
我知道儿子走到那个高度,也有那个高度的身不由己,但面临生死,我太需要有个人给我精神支撑。
赵峰走后,我不敢离开医院,虽然有护工护理,但我生怕自己一个闪神老赵就没了。
两个外甥怕我熬坏了身体,自发放下家里老小过来,轮流给老赵守夜。
我知道他们都是做个体生意的,开一天店挣一天钱,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只能给他们塞钱。
两个外甥都推辞不要,说这是他们该做的。
我想起当初我爸妈说这两个外甥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如今我倒情愿自己的儿子也是烂泥,起码能陪父母最后一程。
老赵是几天后走的,凌晨三点,最后一刻回光返照时他还盯着门口看,目光里满是期盼。
我知道他还盼着儿子出现,但他注定要失望了。
老赵去的那一刻,也许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我倒没有太多的悲伤。
办丧事时赵峰赶回来了,儿媳和孙女依然没有出现,我又是一阵心寒。
我在两个外甥的帮忙下操办老赵的后事,把老赵的骨灰安顿在公墓。
安葬完老赵,赵峰挨个儿跟我的妹妹一家子握手,感谢他们照应自己的父母,却只字不提如何安顿我。
当晚一家人聚餐,赵峰才为难地开口,说他在国外看着风光,其实养家供房跟国内没两样,也很不容易。
最后他话锋一转,说自己妈就拜托两个表弟照顾了。
我被他的不要脸惊得目瞪口呆,他轻飘飘一句话,就将给父母养老的责任撇给别人了。
-05-
赵峰离开后,我去看老赵,坐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心里很羡慕老赵可以走在前头,好歹自己能伺候他最后一段。
有时死不可怕,活下来的人才是最难过的。
我的妹妹将我接过去一起住,姐妹俩日常作伴,周末两个外甥带着老婆孩子回来吃饭,家里都是孩子的笑声,烟火气十足。
我非常贪恋这种热闹,见着孩子就给塞零花钱。
我有退休金有社保,还买了商业的大病保险,平日里花不了什么钱。
钱对我来说跟废纸差不多,人老了只怕孤独。
这样过了几年,我妹妹也病逝了,赵峰一家三口回国奔丧。
孙女已经是大姑娘了,打扮时尚,满口飚外文,跟这个小乡村格格不入。
我跟她实在亲近不起来,只能客气地招呼她吃这吃那。
饭菜是外甥媳妇张罗的,我记得赵峰爱吃卤蛋,特地下厨做了十几个。
孙女伸手去拿卤蛋时,儿媳眼色一厉,用力拍开她的手,又瞪我一眼。
我的心猛一哆嗦。我不傻,我看得出儿媳嫌弃我,也嫌弃我做的食物。
晚上我跟儿子聊天,有点不解地说:“你亲爸去世时,你老婆孩子都没回来,怎么你小姨去世,你们都上赶着表孝心来了?”
儿子有些尴尬:“那时情况特殊,你儿媳妇恰好小产了,不好奔波。这些年小姨和两个表弟对你很好,我很感念他们的恩德。”
我心里好受了一些,还算他有良心。
这次赵峰待的时间久一些,但他一家住在县城酒店,我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
过了几天,村里就有传闻说老村要拆迁。
我的祖屋就在拆迁范围内,按我家房屋的面积和屋后那片观赏树种的数量,补偿额应该挺可观。
我被这意外之喜砸懵了,颠着小步子去村委会打听真假。
主任喜气洋洋地对我说:
“怎么不是真的?上头的文件都已经下达了,只是还有些细节需要落实才没有公开。别急,也就这几天的事了。这事早几个月就传出风声,我跟你家赵峰是高中同学,好哥们儿,一直有联系。我还跟他提过一嘴呢!”
我就像被狠狠砸了一记闷棍,下意识地反问:“赵峰早就知道这事?”
主任肯定地点头。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我感觉自己脚底踩着棉花,虚飘飘踩不到实处。
我终于意识到儿子这次回国,哪里是为了给我妹妹奔丧,他一家子分明是奔着拆迁补偿来的!
-06-
一周后,拆迁文书果然下达到村里。
赵峰喜形于色,一家三口来跟我商量拆迁补偿的事。
我说按面积均摊能分到三套房子,我要房子,不要钱。
赵峰的脸色一僵,说:“妈,你自个儿住,要那么多房子干嘛?”
我瞥了他一眼:“我年纪大了,钱攥在手心里留不住,肯定得要房子傍身啊。我自己住一套,另两套收租金,细水长流。”
赵峰尴尬地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说他最近看中一个项目想投资,就是缺了点资金。
他问我能不能要补偿款不要房子,把这笔钱先挪给他用?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我还是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伤着了。
我悲伤地看着他:
“我跟你爸养你这么大,再苦也没亏待过你。我们以为你有出息了,我们就有依靠,可你爸直到死也没靠上你,你老婆孩子连他的丧事都没出现。你爸走了十几年,都是你两个表弟管我,你压根儿没想过安顿我。现在你一家子腆着脸回来抠我的钱,你们要脸不?”
赵峰没想到我会如此干脆利落,直接撕下他的脸皮,顿时被刺得惊跳起来。
儿媳更是阴沉着脸,恼怒地起身拉着孙女出了门。
我顾不上这些。有些话憋在心里多年,一股脑儿说出来,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我的心曾经也是火热的,可日复一日被儿子冷淡对待,慢慢也就凉了。
从前我以为儿子去了国外,学了外国人那些冷漠的臭毛病。
如今我才发现,儿子就是自私。
他跟父母讲人权讲自由,也信奉不给父母养老那一套。
可需要父母出钱出力时,他却又希望遵循国内传统,希望父母能掏心掏肺对待他。
说到底他不是去国外被洗脑了,而是他的根子早就养坏了。
我后悔当初只顾着抓孩子的学习,却没有培养他的好品格,才落得晚景凄凉。
我在村委会的见证下立下遗嘱并公证,我去世后三套房中的两套留给两个外甥,另一套捐赠给希望工程。
赵峰又是打苦情牌又是说好话,我都寸步不让。
他只能恼怒地摔门而去,连头也没回。
好像撇下的是一块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破抹布,而不是自己的亲妈。
两个外甥让我放心,说就算不留财产给他们,他们也会给我养老。
何况现在我留了这个遗嘱,他们更是有责任有义务把我照顾好。
但我并没有住在外甥家里,而是拾掇一番去了养老院。
妹妹不在了,我又不是外甥的亲娘,虽说有亲戚情份在,但我不想把亲戚情份提前消耗光。
他们能经常到养老院来看看我,在我生了大病重病时再照顾照顾我,我就很满足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手里攥着房子和退休金,各种保险都有,还有外甥帮衬着,我在养老院里应该不会过得太差。
至少比把财产都给了那个不靠谱的儿子,然后什么傍身的东西都没有了强。
我也想通过自己的经历提醒大家:这人哪,就算做父母,都不能太无私。因为你的无私,会养大孩子的自私,让他觉得即使把你吸干榨尽都理所当然。最终的结局不是天伦之乐,母慈子孝,而是一拍两散,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