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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出生时叫招弟。
听名字就能猜到,我的出生并不那么受欢迎。
爸爸是他这一代家里唯一的男丁,他的娃,当然寄托着整个家族延续香火的重望。
招弟这个名字,是爷爷随口取的。
他一听说是个女孩,就说:“真是没用,就叫招弟吧,让这丫头片子赶紧招个男娃来。”
他的随意之举,被一旁的奶奶果断阻止了。
她不顾爷爷的臭撅乱骂,用一块斜纹马库呢布料为代价,请先生给我起了镇上最洋气的名字——董艺滢。
大字不识的奶奶,拿着先生写的名字,念叨了一路。
从此,不管谁唤我“招弟”,她都会毫不客气地纠正:“我孙女叫艺滢,艺滢,像玉一样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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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虽然不识字,可她是闻名乡里的好绣工。
她照着先生写下的“董艺滢”字样,把这三个字绣在了我的枕巾、肚兜、小衣服上。
爷爷说:“一个丫头片子,你瞎耽误功夫干啥?”
谁料,逆来顺受的奶奶狠狠怼了回去:“不用你管,我乐意。”
不仅如此,所有人都说,我的出生让奶奶彻底转了性。
从前那么隐忍的一个人,彻底叛逆了。
她不许任何人叫我招弟,不管去哪儿都把我带在身边;对因为生了女孩而备受爷爷白眼的妈妈,更是无微不至;几个姑姑每次回娘家带来好吃的,她都锁起来,只留给我吃。
在那个八十年代初的小镇,奶奶重女轻男的行为,令许多人认为,她脑子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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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岁半时,弟弟出生了。
很多人觉得我的好运应该终结了,可有了弟弟,奶奶的偏心反而更重了。
弟弟一天天长大,当然知道自己作为家族香火继承人的优势。
可奶奶却是他的灭火器。
她给我和弟弟分月饼,那会的月饼都是五仁馅的,我们都不喜欢吃里面的青红丝。
弟弟乘我不备,不由分说把我的月饼抢去,将四周面皮啃得干干净净。
奶奶见了,又拿出两个月饼给我,并且耐心地帮我把青红丝一点点挑干净。
端午节,我和弟弟顶鸡蛋,弟弟的鸡蛋被我顶碎后,哭着去跟爷爷告状,爷爷一把抢下我手里的鸡蛋,给了弟弟。
打那之后,奶奶每天带着我蹲守鸡窝,母鸡下了蛋,她就会煮给我吃,而弟弟只能看着。
奶奶对他说:“什么时候学会不抢姐姐的东西,不告状,主动关心姐姐,奶奶就给你也煮鸡蛋。”
在奶奶的调教下,弟弟身上没有太多家中唯一男孩的傲娇。
相反,慑于奶奶的威逼利诱,他对我反而越来越客气、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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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邻居家男孩欺负我,把我推进路边的河沟,我哭着回家找奶奶。
结果,弟弟冲出去,他假装给那个男孩糖吃,当那个男孩伸手时,他将事先准备好的沙子一把扬在男孩脸上。
奶奶带着我赶到现场后,男孩眼睛疼得哇哇大哭。
邻居婶子冲出来跟奶奶理论。
结果,生平跟邻居没红过脸的奶奶,对弟弟大加赞扬:“真爷们,以后别人怎么欺负你姐,你就怎么还回去,奶奶给你撑腰。”
我不记得那件事情后来是怎么平息的,只记得那天,奶奶首次让我拿着钥匙,当着弟弟的面打开她的“百宝箱”。
里面是姑姑们给奶奶买的各种糕点,绿豆饼、麦乳精、花生蘸、高粱饴,都是在乡下很稀罕的吃食。
弟弟馋的两眼冒光,奶奶对弟弟说:“今天你保护姐姐有功,这里的东西随便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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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轻车熟路地给弟弟做“导购”。
“绿豆饼是大姑从郑州寄来的。”
“这个高梁饴又软又甜,是三姑夫去山东时给奶奶买的。”
“这个点心是广东的,广东嘛,离咱们好远的,反正你也没去过,我说了你也听不懂。”
那天,弟弟的味蕾被征服了,同时被收服的,还有他的心。
从此,他再没欺负过我,并成为那个年代里极为稀罕的“姐控”。
别人家的兄弟姐妹一天打八百架,可我们俩却好成一个人,成为乡间“不敢惹姐弟二人组”。
而这一切,都是奶奶孤心苦诣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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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百宝箱,不仅是我和弟弟幸福童年的来源,更让我们透过舌尖上的味道,看到山外有山的远方。
五个姑姑,除了三姑嫁在隔壁村,其余几个真是散落大江南北。
尤其是二姑,当年跟一个云南货郎走后,音讯全无,再也没回过娘家。
那时车马稀,交通不便利,奶奶和姑姑们见面也难,于是,姑姑们就或邮寄,或托人捎一些稀罕物回家。
但她们不知道,这些好物都便宜了我和弟弟。
重要的是,奶奶的百宝箱不仅把我们的胃撑大了,把我们的心也撑野了。
我们时常缠着奶奶追问:“云南在哪?”
“山西就在老帽山(家乡的一座山)的西边吗?”
“广东人是不是牙齿都不好?他们做的糕点实在太好吃了。”
奶奶回答不了我们,她只是看向远处的老帽山,对我俩说:“等你们长大了,替奶奶去看看吧。”
我和弟弟异口同声地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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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乡村的孩子来说,可以替奶奶去看看的路,似乎只有一条,那就是读书。
我和弟弟虽然相差一岁,但我们同时入学,同在一个班级。
乡村的孩子是没有人接送的,可是,只有奶奶,每天坚持送我们上学,晚上又早早等在校门口。
而这,也让她遭来很多嘲笑。
“就她家孩子金贵,早送晚接的,吃饱饭撑的。”
而有好几次,我跟弟弟边走边玩,猛一回头时,清楚地看到奶奶在擦眼泪。
我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沙子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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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初中,我和弟弟开始住校。
每个周末回家,奶奶一定守在村口,手里拿着我们爱吃的东西。
她始终还是偏心我的。
每一次,我的点心总要比弟弟多几块;每一次饭桌上,她总是不管不顾地把最好的菜夹给我;每一次离家时,她总是会偷偷往我的书里夹上几块零花钱。
好在爸妈和爷爷以及弟弟,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她的重女轻男。
就像爷爷说的:你奶奶是把对自己姑娘的想念,都摁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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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毕业时,我和弟弟同时考入重点高中。
我比弟弟高了23分,但爸妈不希望我再继续读下去。
他们觉得让我读到初中毕业,已经仁至义尽。
可是,奶奶的逻辑特别清晰:“如果只能供一个人,那就按分数来,谁成绩好谁上。”
土里刨食的爸妈,这一次无比坚决:“妈,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不起两个高中生啊!”
奶奶没再说什么,当天晚上,她拉着弟弟写了一晚上的信。
信是写给姑姑们的,内容都一样:
我和你爸死的时候,不用你们雇乐队,不用买棺材,不用任何操办,把我俩骨灰撒河里就行;妈这一生只求你们一件事,每人出点钱,让艺滢上高中、考大学,一个睁眼瞎女人的一辈子,太苦啦!你们帮她一把,她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
然后,逼着爷爷和她一起,在每封信上都按了手印。
那会的乡村,老人的丧葬是一生中最为高光的时刻,再贫困的儿女,也不惜举债大操大办,不为孝心,只为排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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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为了让我读书,奶奶提前典当了她和爷爷的葬礼。
这样的她,成了别人眼里无法理解的疯子。
同龄人纷纷劝她:“你都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了,是沾不到孙辈光的,怎么为了她,连自己的棺材本都不要了。”
包括爷爷,一想这事就会骂奶奶一顿。
奶奶对这些话,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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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我在姑姑们的众筹下读了高中,上了大学。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那晚,奶奶把我叫到房间,将一只玉镯交到我手上。
她说,这是婆婆留给她的,不是疼她,而是要她将玉镯世世代代传下去。
五个女儿从没被婆婆正眼看过,甚至稍不顺心,就会随便拿孙女们出气。
直到奶奶生了爸爸,婆婆把孙子宠上天的同时,也把孙女踩在脚底下。
可以做到让孙子上桌吃鱼吃肉,把骨头、鱼刺扔给孙女们咂味。
没有人觉得这有多过分,那个年代,很多家庭就是这样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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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奶奶从田里回家。
她看到爸爸落入河塘,在里面拼命挣扎。
可是,岸上的二姑就那样冷冷地看着,丝毫没有要救爸爸的意思。
如果不是奶奶恰好回来,爸爸可能真的没命了。
那天,奶奶把爸爸救上岸之后,狠狠给了二姑几个耳光。
但二姑丝毫没有悔意,她说:“我做梦都想要他死,有他在,我们姐妹几个就没好日子过。”
二姑的话和表情,是奶奶生命中的一场海啸——父母怎样重男轻女,手足间也就怎样敌视。
更让她震惊的是,这件事发生两个月后,16岁的二姑,跟一个来乡下收破烂的云南货郎走了。
临走前,她让那个云南货郎代写了一封信:“我的出生,本来就是个多余,所以,这辈子不管过得好坏,永远不会再回这个家了,我恨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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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就这样与家族决裂,再也没有回来,她也成了奶奶一辈子最深的念想。
奶奶的婆婆,一提起二姑就骂不绝口,字字都是诅咒。
可是,一生信奉多子多福、生了4个孩子的她,晚景极为凄凉。
风烛残年、生活不能自理时,儿子儿媳连口饭都不给她送。
最后,还是奶奶把躺在屎尿窝里的婆婆接回来。
一个月后,老人家去世了。
走之前,她居然还在骂二姑:“那个挨千万的,差点害死我孙子,想让咱家绝后……”
那一刻,奶奶哭成了泪人。
她拼命地想念二姑,想念散落天涯的女儿们。若不是在原生家庭受尽炎凉,她们怎会远嫁他乡?
而婆婆的下场,也令她醒悟:她已经错过了当一个好妈妈的机会,但她想做个好奶奶,想做重男轻女的终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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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奶奶偏心我的原因。
姑姑们都长大成人了,她们迫不及待地想离开没给过她们多少温暖的娘家。
每年给爸妈寄一点吃的穿的,已经是她们回报养育之恩的极限了。
奶奶曾不止一次的想缓和这份家庭关系,可冰冻三尺,她孤掌难鸣。
这也是她坚持接送我和弟弟上学放学的原因。
她说,看到你们姐弟感情那么好,奶奶就觉得自己这辈子,罪孽没那么重了。
“要是你爸和你姑也能像你们这样,该多好,可是,怪不得他们,是我们这些当父母的,把他们的感情给伤透了。”
那晚,奶奶没有哭。
她只是摸着我的头,一遍又一遍地说:“侄女随姑,你长得真像你二姑,有时奶奶都有点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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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是在我上大二那年开始老年痴呆的。
那年寒假回家,她等在村口。
远远地看见我,她开始喊着,蹒跚地向前迎着。
终于握到我的手时,她开始嚎啕:“二凤,你终于回来啦……”
二凤,是二姑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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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的奶奶,回到了她的壮年时代,把我当成了她的二凤。
她给二凤梳头,给二凤夹菜,晚上起来帮二凤盖被子。
我开学那天,刚走出家门,奶奶便追出来,把一兜鸡蛋塞到我怀里,泪如雨下地嘱咐:“二凤,云南太远了,你路上吃,慢慢吃,没人跟你抢啦,都是你的,别像小时候那样,狼吞虎咽地,会噎着的。”
村里人都说,你奶奶疯了。
我没有恼,只是流着眼泪回了一句:“一个妈妈想自己的女儿,不可以吗?”
邻居们半同情半嘲笑地看着失智的奶奶。
可我知道,有些痛苦,真的蚀骨,能够用这种方式遗忘与弥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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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秋天,我大学毕业后回到老家县城,考上了公务员。
我安顿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奶奶接到了身边。
爷爷在我上高二那年就去世了,奶奶虽然多病,却还是撑到了高寿的年纪。
在她时光倒错的世界里,她心心念念的“艺滢”已经被二凤彻底取代。
偶尔来探望她的姑姑们抱怨:“生了五个女儿,她最疼的却是二凤,真偏心。”
这迟到却汹涌的母爱,支撑着她活成全村最长寿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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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奶奶去世的十周年,她到死都没见到自己的二凤。
很多人都说,奶奶虽然失智,但晚年很幸福,因为“二凤”一直陪在她身边。
可这样的奶奶,我不觉得她是失智啊。
我宁愿相信,她是回到了自己最想回到的那个人生时节。
用公平而饱满的母爱,护她的儿女们一世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