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认为父亲扶犁的样子是一幅最美的图画,头顶苍穹,脚踩大地,腰间系着一根草绳,微躬的身形和腿肚子上暴绽的青筋是一种力的显示。而他头上的那顶旧草帽和破衬衣上的几个洞,以及闪亮的犁铧掀起黝黑而厚实的泥土,该是一幅粗犷而壮美的图腾。
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用他的憨厚和纯朴,用他的汗水和心血种出了大麦、水稻和地瓜、玉米。他用这些粗粮作为他和他的一家生存的资本,并且心安理得地想用这种方法终老一生。他不仅是我的父亲,还是所有农民后代的父亲。在他的脚下,肥沃的土地结出硕果,野花次第开放,生命无比绚丽、无比灿烂。所以,父亲走到田野,田野是家;走到小溪,小溪是家;登上山顶,山也是家。鸟鸣鱼跃花开,什么都拥有了,所以父亲除了健康不再奢求什么。而健康,是因为可以多与土地亲近,多一些春播秋收的日子。
和所有人一样,父亲的日子在一寸寸短去。光阴的短去,是最无奈的一件事情。父亲像个豪情万丈的诗人一样,大地作笺,锄头为笔,写出了一首首与大豆、黄瓜、小麦、青菜等有关的丰收诗行。然后在某一个秋天来临的日子里,堆起一个个稻草垛。寒冷的日子里,边生起炉火取暖,边剥一个个充满香味的烘山薯。父亲和母亲的财富除了赏心悦目的庄稼,除了像庄稼一样长势良好的儿子和女儿,就没有什么了。而他们的一双儿女长出翅膀后相继飞向外面的世界,剩下一对头发半白的老人在某一个黑夜来临时点亮灯,守着那台黑白电视机看那些乏味的电视连续剧。
父亲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着土地,希望像一棵树一样把根须伸入地下。黝黑黝黑的土地,是生命的源头,也是每个人的归宿。父亲的目光遥望着长满庄稼的土地时总会透出一种深情。妹妹让他和母亲去上海住一段时间。他一直都没去,他说去上海谁照料庄稼,他说上海有什么好,全部是水泥。
父亲一天天在田地里奔忙,装作任重道远的样子,把庄稼料理得一片葱茏。跟在他身后忙碌的永远是我一生辛劳的母亲。
我祖母离世的时候,父亲带着我们把她送上山坡。父亲的脸上看不出悲伤,但他在我祖母坟前长跪不起。他说入土为安,祖母有了另一个归宿。
万事万物的最后归宿还是土地,土地上郁郁葱葱的青草是生命的延续。看来父亲一生都要抛在土地上了,他的执着让人感动。而隐在霓虹深处的我,走在城市宽敞的马路上。夜深人静时,却常会想起少年时顶着毒辣辣的日头去田里给父亲送饭。年轻的父亲“嘘”的口哨声中,吹来绿色的风,传来田野里花开的声音。而父亲在乌桕树下打盹休息时,稻草作枕头,土地为床,四仰八叉地睡出一副务农人的憨相。
我们生生不息的这片土地,平淡的生活闪着光芒,让我们看到茫茫大地上升腾的氤氲地气,那是泥土的精华。一棵遥远的孤零零的树,会让我们生出许多感动。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听到了树生长的声音,以及声音以外,土地那包容万物的无声歌唱。
我和父亲是不同的,我必须走出乡村去实现在大豆、小麦以外的价值。但不管怎样,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当年我走出村庄时父亲送我越过小溪,翻过土坡。当我走出很远回头望时,他还站在土坡上向我慈祥地挥手。那一刻,我忽然泪流满面,泪珠无声地滴落在土地上。不为别的,只为父亲和父亲脚下那苍茫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