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久了,去门外,看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院前的山茶花,叶子还是冬天的模样。左看右看没见到枝梢上有嫩芽绽出,屋后所有的树种都换了新装啊,我怀疑这去年底移栽的植物可能还没有适应这里的环境。花呢,有三两朵赖在枝叶间,早憔悴了,像随手丢下几天的皱巴巴纸团,伸手一捏吱吱有声,手指间皆是粉末。再看看,摘了花的地方却没见到种子,这花开得便有些浪费时光了。想到种子,我的目光就游移到箱子的泥土上,啊!牵牛花的种子发芽了。
瞧,这边一株细细的杆子青中带点浅红,弱弱地顶着叶瓣,还没挣脱种子壳的包裹。这情景多像一位心细的母亲,担心风雨中要去上学的孩子,得送过一段路程一样。另一角也看到了嫩嫩的杆子,叶瓣还插在泥土里,如同一只埋在土里的回型卡。旁边应该还有,只是没见到泥土被拱裂的迹象。
掐指一算,种子下地到今天刚好半个月。
四月初的一天,太阳从东边那家的屋顶出来了,我才出门。转转逛逛,见到院子里那块空地忽然就想到了家里的牵牛花种子。赶紧找了一把柒工批刀,将山茶树边的泥土铲松,想给种子一个舒服宽松的环境,埋下种籽后洒了些水。这么好的天气,加上我这么用心,我想应该用不了几天就会有惊喜出现的吧!谁知道两天后,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四号下午做完核酸检测回来,我看到松散的泥土被雨水浸泡成了平面,贴了一层膜般光洁,用手指压压,像铁板一块。种籽肯定被压得透不过气了吧,只得再用批刀松一次。一个礼拜过去,种子像睡着了一样,仍旧没一丝动静。
过了几天又逢一场大雨,我的心也被淋得透湿透湿。
十多天没见嫩芽出来,我便有些心灰意冷,有些泄气,已不再抱有希望,不再去关心它们能否出土。只是每到日出东方,出门第一件事仍是有些不死心,还是要跑到山茶树边看看。怎么说这些种籽也是从老家来的啊,就像一个来自家乡的客人,我怎么能随随便便怠慢了它呢?
去年中秋节和妻一道回老家,那时天气还有点闷热。我们晚上住在市里,白天到乡下母亲家或老丈人那边走走。有天黄昏散步,邻家门前冬青围成的篱笆上,牵牛花的梢头还有朵朵小花吸引了我的双眸,我的内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它不是我家院子里开的那种粉红。叶子倒是差不多,浅白的花管,伸展出的喇叭状又掺杂着一圈淡淡的紫色,到了喇叭口又恢复成浅白色,像极了幼童的裙子。目光沿着藤蔓向下,我看到了牵牛花的种子,圆圆的,外壳已经焦黄。顺手摘下一颗,轻捻,壳破,几粒黑色的种子像“围着柱子坐”的蒜瓣卧在手心。我忍不住又摘了几颗,返身回到车上,抽了一张纸巾,像医生包装药片似的卷成小小的长方形状,搁在副驾驶前的玻璃窗下,随我一路颠簸,来到了上海。
收拾完老家带来的东西时竟忘了它的存在,它也不提醒一下,像个老实的庄稼人,毫无怨言静待在玻璃窗下,每天屁颠屁颠地随我东奔西跑,直到年前要回家时我才发现这包种子,赶忙将它放到柜子里。
想想,有点意思。
牵牛花在我们家叫喇叭花,依照花的形态叫,挺俗的名儿,像乡下孩子“狗子,奤子,二子三子”的外号,叫习惯了反而觉得亲切,没距离感。儿时每一个村庄都有着团团转的篱笆墙,用芦柴或者树枝拼扎起来的,保护着村外庄稼地不被散养的鸡去啄,猪去拱,鸭去踏。村里有姑娘人家的门前也都有个简陋的小花园,里面裁棵栀子花,端午槿,洗澡花,或几株香草,围着这些花的同样是浅浅的篱笆,像是在遮挡着姑娘的心思。这些篱笆上或密或疏都有牵牛花的影子,在那个黑白色彩浓郁的年代,它们是村庄的花衣裳。
直到到了他乡,早将牵牛花忘到九霄云外了。
上海人素来爱花,景观区不用说,私家的院子内,客厅里,楼梯口,阳台上,甚至窄窄的窗台边都能见到各种花姿。但走过许多街巷人家,路过乡下田园地头,我却没见过牵牛花的影子,大概它无颜面对市井,不适合摇曳在精致的盆景中,只能偷偷爬上乡下的篱笆墙吧!
六年前,我经过二十多年的打拼,终于得以在上海的乡下买了一栋带有院子的民房。简单装修一番,那年夏天我搬进了新居。几天后我发现靠西边围墙边有几株牵牛花,还有一株缠绕在枇杷树上,粉红色的花朵顺着藤蔓开得正艳。当时我没把它放在心里,一朵普普通通的牵牛花,即便再久的时光未见,相逢而被忽略也是很平常的事。
次年浅夏,镇里要创文明卫生城镇,房子四周必须要清理干净。工地上的模板,机械可以处理掉,许多随时要用的小工具总得寻个安放的地方。儿子无奈,只得砍了枇杷树,拔了月季苗,清净了袅袅娜娜的牵牛花,铲光了葱郁的铜钱草。沿着围墙用钢管搭了一排架子,上下几格横七竖八,工具塞满了空间。过了一段时间已渐入浅秋,我无意间发现从乱糟糟的工具缝隙中,竟然钻出了牵牛花纤细的藤蔓,它们缠着打包带,绕着竖起的钢管,小心翼翼,却又不屈不挠。它们抬着尖细的头颅,牵引着虚弱的身子,努力地向着阳光。虽然三角形的叶子有点朝下低垂,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但在长长细细的绿藤间,居然显现出几朵朝上盛开出的小花,状似喇叭,白中涂抹着浅红,像极了少女的嘴唇。我想,这哪里是花啊,分明是抢在藤蔓尚未枯萎前,匆匆忙忙孕育着生生不息的生命种子。
其实也是这年夏季,我身体不适,在青浦中山医院住了几天,每天早上要接受护士的体温表,一二三的嘱咐,还有值班医生的查询,挂两小瓶水,下午就没人问了。家里人都在忙碌,看望我的时间都在晚饭后,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一个人面对几个哼哼唧唧的病友。时值六月,午后下楼一个人独行在医院的小花园里。花园里其实没有花,只有冬青和香樟,弯曲的鹅卵石小道上塞满了阳光,塞满了热烘烘的风。还好有片小竹林,疏光浅影下有几张长木凳。坐在那里目光游离在修剪成花篮般的冬青上,发现竟有几朵牵牛花,像被烈日晒干了水份,耷拉在平整的树冠上。我不知道是它的倔犟还是园丁的的疏忽大意,但它确实还在生长,那种绿没有大片的,像一根流动的生命命脉,在阳光下我竟然有了爽凉的感觉。
凝视着这不起眼却又倔犟的生命,我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株牵牛花。从此,当春天的脚步不急不缓地走来时,我都留意牵牛花的秧苗是否顺利出土。在夏天的烈日之下,静等第一朵小花悄然盛开。
现在每天黄昏时分,我都领着四岁的孙子出门看看,比比牵牛花的高度。我对他说,这是老家的牵牛花。孙子望望我,似懂非懂地直点头,好像也渴望早点想看到花开出来是什么样子。我想,它们肯定不会让我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