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集

茱萸

作者:雪小禅 日期:06-10 09:06 字体:  阅读:

  “茱萸”这两个字真美,像一个女孩子的名字。这个女孩子美得很有古意,可她不自知。但这就更美,很多事物因为不自知便有一种大美。

  路边和我住的院子里有很多茱萸,但我起先不认识。很多年来,我路过它们亦没有多留恋。秋冬时,树枝上结很多密密麻麻的小红果子。因为树叶快掉光了,那小红果子挤在一起,便有一种惊艳。

  秋冬时,我常采来插在瓦罐或瓶子中。插了几年仍然不知道它叫茱萸。

  有时候我看书写字画画,累了便瞅上它几眼——那些红的果实干了瘪了,死在枯枝上,却美得更惊心。日本的枯萎美意影响我颇深,残荷、破旧的瓦罐、枯枝、旧家具、枯山水……

  日本还仿佛生活在南宋。我也生活在南宋,自己的南宋,一个人的南宋。至少,这些茱萸是知道的。

  二〇一三年冬天,旧友来访。我们喝茶、聊天。从安吉老白茶喝到大红袍、太平猴魁,然后是铁观音、台湾高山茶。喝到天黑,她突然说:“你也喜欢茱萸吗?你看,你的屋子里插了很多枝茱萸,你肯定是在等一个人呀——遍插茱萸少一人。”

  那一刻石破天惊,原来我插了很多年的干枝叫茱萸。我曾以为茱萸离我极远,我曾想,到底怎样的植物才能配得上这两个字呢?一刹那我有些不能自持——那每天陪我悲欣的怎么可能是茱萸?众里寻茱萸千百度,原来茱萸在我每天经过的路上,被我折下来插在了很古旧的瓦罐里。

  仿佛旧人重逢,又惊又喜。

  “茱萸”两个字有古意,好像来自春秋或者更早。无论它写起来还是读起来都让人心里动几下——有些中国字就是有这种本事,让人一见钟情,让人念念不忘,让人心生怜惜。

  为了这两个字,简直想去唐代了。就当那个倾国倾城的玉环吧,长生殿里与他窃窃私语——连天上的星斗都嫉妒了呀!春天里花儿正盛开,鸟儿羡慕着这一场盛大的情事。而李白必手持茱萸,写下千古名句:云想衣裳花想容。

  茱萸的姿态真好——不蔓不妖。太招摇的花儿我不喜欢,像化着浓妆的女人,其实最朴素的干净才最妖气,最简的也最单。人书俱老是境界,但有些人,一生下来就老了。有些植物,一长出来便干净、贞烈,比如茱萸。

  与茱萸相依的冬天,我看霍春阳画残荷、画竹、画梅、画石头……那些残荷真有风骨,绝不是败象,他画出了荷的精神与态度。茱萸也是有态度的,不温不火的,像润了多年的玉,又似把玩了多年的珠,美得敦厚、朴素。

  年龄和审美紧紧相连——我少年时喜欢的狂放与花红柳绿已经悄然淡出视线,那些张力极强却使轻缓的、温润的东西更加如化骨绵掌。

  我连吃辣都收敛了许多。

  更多的时候,我愿意是这一枝茱萸,在年轻的时候满场风华,有鲜翠欲滴的丰泽与容颜,中年后有了风骨,老年后干枯了仍然那么有神韵有姿态——任何的潦倒我都拒绝。

  我曾和R说,到老了我也要穿旗袍,把头发梳得好好的出来唱戏。像那支插在瓦罐中的茱萸,比花枝圆满更让我心生欢喜。

  与茱萸在一起的时候,我煮粥、擦地、听戏、发呆……粥的香味扑出来,弄香了这个冬天。这个冬天不冷,第一场雪下得极薄,前日与老卢、阿颖去天津滨海剧院看河北梆子《徐策跑城》,“银达子”的徒孙王少华演徐策。

  “银达子”三个字响铃一样,河北梆子张力极强,高腔极多。唱反调时鼓声低沉,我差点哭了,但到底忍住。王少华唱得极有穿透力,我几乎忘却了鼓掌。这种情不自禁的忘却真好,就像我忘却曾经与茱萸每天相遇、路过。

  少年时经常和同学去花园偷花,那时根本不在意那些花儿的艳丽与美。随随便便就扔掉了,亦不可惜。

  我一向对艳丽的花不疼惜,从不。

  那些朴素低调的小花,抑或不开花的植物更让我心疼——就像我疼惜那些自卑的女子,她们羞怯的眼神、低温的态度让我怜爱。

  少年时,我每每张嘴说话便脸红,更自闭到不与人交流。即使现在,仍然不是喜欢高谈阔论的人,那些低温的事物总在不经意间袭击我。

  关键是,我情愿被袭击,而茱萸身上具备了这所有的品质。而遍插茱萸唯少一人。

  那一人,在我心里。

  我心里,到处是茱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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