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画家黄永玉,您的人生哲学是什么?他只回答了两个字:寻常。
烟花三月,我坐在书房读书,窗外的鸟儿在桃花丛中谈天。累了,倚着窗子向外张望,就看见小区的围墙外那户农家。春日的午后,老婆婆抱着一个小婴孩,哼着小曲,哄他睡觉。院中的水池边,年轻的女子在浣洗衣物。墙角的几枝桃花开得灿烂,树下落了一地嫣红的花瓣。
我看着她们,仿佛回到童年的故园。陌上桃花开遍,听燕儿一家在屋檐下呢喃,这就是寻常人家,寻常的幸福。那么静美、温馨。
汉江畔的小城里一家早点摊卖“蒸面”,每天清晨,小店门前的人排起了长龙。老板是位中年的女子,手腕戴着手指粗的金镯,手里端着小盆收钱,大声叫着:一大一小,大碗不要辣椒,小碗不要大蒜——招呼往来的客人,挥洒自如,有条不紊,犹如一位将军。
门前十几人排队,她收钱找零不慌不忙,从未见她出错。人声鼎沸,食客们吃得热火朝天,俗世的烟火气都在小店里。
原来,寻常日子就是一粥一饭,鲜活饱满,生生不息。
在超市里,她遇见少年时心仪的那位男同学。记得那个十几岁的翩翩美少年,骑着单车飞驰而过,洁白的衣衫,蓝色的牛仔裤,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眸,吸引了多少女孩的目光。她远远望着他,如今,他的头发稀疏,有了小肚腩,无可奈何花落去,樱花一样的青春,永远去了。与他在超市的自动扶梯上交错而过,他手里提着一把小葱,她低下头,假装没有看见他。
曾经的花样年华,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小段人生。那些难忘的少年情怀,在生活的大宴面前,原来只是这一把小葱。这就是寻常的人生。
有记者采访作家史铁生,问他,您的专业是写作吧?他笑了笑,回答说:“我的专业是生病,业余爱好是写作。”听着他的话,内心无比的酸楚。
他去世后,将身体的器官肝脏、脊髓、大脑都捐献了,毫不吝啬传递给了另一些陌生的生命。他二十一岁就瘫痪了,而后又患了严重的肾病,每周数次去医院做血液透析,直到生命的终结。
十年坐在轮椅上的哲学家,站起身走了。他来世上一趟,告诉人们,这就是他寻常而又不寻常的人生。这样的人能将冰雪融化,让尘世温暖。
寒冷的夜晚,从医院回来,因为父亲正在住院。夜里,疲惫的我坐在电脑前看书稿,怀里抱着暖水袋取暖。看得久了,眼睛干涩难忍。于是,在心里暗暗问自己,这般辛苦到底为了什么?原来,我只是为了让父亲早一天看见我的第二本散文集出版,趁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两代人生命的衔接处,光阴只是窄窄的台阶啊。
深夜,落雪了,站在窗前看雪花飞舞,仿佛看见父亲一个人在风雪中艰难跋涉,举步维艰,我眼睁睁看着,看着他衰老、病弱,却无能为力,唯有心疼不已。
想着病中的父亲,我再不能行走自如的父亲,再不能像从前一样谈笑风生的父亲,眼泪忍不住落下来。翻书,读到卡莱尔的一句话:“没有在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语人生。”仿佛那句话是为我写的,这就是我那段寻常的人生。
在江南水乡的小镇西塘闲逛。晨曦里,一家小店铺前,一对老人在卖馄饨。白发的婆婆坐在木桌前包馄饨,馄饨如一只只小白鸽乖巧地卧在竹匾里。老爷爷手持蒲扇,弯着腰,忙着给炉子生火,粉墙黛瓦的屋顶正升起袅袅炊烟。寻常是什么?是一对白发老人,相依相伴着,一同老去。
寻常也是春和景明,好花好天。寻常更是细水长流,一粥一饭,是人世的踏实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