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母亲有一双美丽的手,却不善女红。纳鞋底时,常把针尖扎到自己的手上,但她依然要勤勉地纳,因为有三个顽皮小儿等鞋穿,待手艺渐渐娴熟起来,她的手也渐渐地变了形,她自己都笑,自嘲说:“这是人手吗?”
现在的她,虽身姿老丑,却不管不顾地在街上行走,她到建筑工地捡砖头瓦块、破铜烂铁,到商店酒肆门前捡包装盒和啤酒瓶子。
儿女们纷纷劝阻,说,您腿脚已不灵便了,应该养在家里。母亲说,正因为腿脚不灵便了,才需要动,这跟年轻时不同,年轻时是为了过好日子,不得不动,现在是为了心里盈满,乐意动。动一动就满心欢喜,不动反而不自在。
从母亲身上,我似乎懂得了,所谓岁月,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过的日子,这其中的行止,都是被迫的动作,人不能左右,生活的状态就常出现错位。随着阅历的增长,心灵深处便多了生命的沧桑感,即面对生活的种种错位,不再诧异、惊恐,更不再抱怨,而是以豁然的心境泰然处之,如此,人就自在了。
儿时,母亲到山顶的堰田去点种,我也执意地跟去。起初还与母亲保持相同的节奏,愈到后来愈跟不上母亲的步调了,到中午,我感到极端的疲乏,筋骨似被抽去。这时我看到一只蚂蚁爬进地隙里,呵呵地笑;看到一只小虫在树梢上蠕动,也呵呵地笑。神经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你是累脱了神经了啦。”她说。待我把下巴笑酸了,眼皮重得再也睁不开了,我极想睡上一觉。
“你就在干草上仰一会儿吧,但千万别睡着了,四月的风还硬哩。”母亲说。母亲独自点种去了,我依旧在干草上仰着。不让睡,我就仰面望天空。山顶上的天空没有山树的遮蔽,就显得特别空阔。空阔之上,也无一丝云,就蓝得无边无际。一只苍鹰在上边翱翔,虽然不断振翅,却看不出在飞,好像一直停在那里。
再回看母亲——不老的山谷,一片空茫;荷镐而立的一介农妇,相映之下,渺小如蚁,几近虚无。现在的我,不仅身形伟岸,气壮如牛,而且得到了许多额外的声名,在外人看来,是有力量、有分量的人了,但那空阔的天空、苍茫的大地上的生命暗示却从未离我远去。苍鹰之小、人力之微,是无声的天启,让人懂得敬畏,懂得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