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一到清明,我不由自主地便会想起老马,想起新茶,想起茂林修竹、葱茏苍翠的皖南山区。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回忆起来,有些经过,仿佛就在昨天。岁月匆匆催人老。有许多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已随着时光悄悄流逝了,而带不走的,则是难忘的那份情怀。那些绵延不绝的山脉,泠泠作响的溪水,云雾缭绕下的茶场,采茶女婀娜的身姿……这般场景,已被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了。
我和老马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他是一家茶叶专卖店的老板,而我是个出租车司机,开一辆面包车。老马每年都要亲自进山采购茶叶,七弯八绕,就和我联系上了。我的面包车拆去了后排座椅,就成了临时的厢式货车,我用它帮人拉过香烟,拉过电脑,还拉过蟹苗。
每次都是在清明节这天,老马坐上我的车,我们沿205国道一路南下。老马可能要大我二十岁,说话有些结巴。虽说是个生意人,但绝对是个好好先生。在和他打的几回交道中,看不出丁点奸狡猾坏的痕迹。头一年,我们经宣城、旌德、蔡家桥,进入黄山风景区。尔后朝歙县、屯溪走。见了几座牌坊,过了几个隧道,又往休宁方向而去。到了休宁县城之后,就开始进山。山道弯弯,路面坎坷,车子贴着崖壁,在峡谷中穿行。时而湍急,时而舒缓的溪流一路相伴。直到傍晚时分,终于在一个叫“溪口”的地方停了下来。老马指指不远处一道低矮的山梁,说翻过去,那边就是江西婺源。
在溪口的这一晚,我睡得很好。可能是太累了,开了一天车,除了中午下车在路边饭店打个尖之外,一整天,屁股没离开座椅。第二天,不知道是茶叶的原因,还是价格的原因,老马要走,到黟县去。吃了主人为我们准备的早饭后,我们又出发了。
我那天运气不太好,一进黟县县城,我的车就因当月营运费未缴而被守侯在马路边以逸待劳的黟县交管部门捉个正着。费了多少口舌,结果还是被罚了一笔款才得以放行。穿过县城,没走多远,车子拐进了一条山路并“吭哧吭哧”地开始爬坡。老马告诉我,过了“番家岭”(音),再走几十公里,便是“美溪”,也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我发现山里有许多地名都带个“溪”字,这大概和他们依山傍水而居的地理环境不无关系吧。
我开车的历史并不久远,属于半路出家,平生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这个“番家岭”可真让我大开眼界了,没完没了的盘山路,绕的我头晕目眩。随着海拔的不断增高,车子仿佛在腾云驾雾。山路崎岖且窄,一边是绝壁,一边是不见底的深谷,我的心里慌得要命。就在我的精神接近崩溃的时候,蓦地看到路边矗立着一堵很大的水泥墙,上面醒目地写着“下山,请检查刹车”几个大字,这里便是“番家岭”主峰无疑了。我把车停下来,撒泡尿。看群山环抱,两腿发软。稀疏的云在脚下飘荡,宛如置身仙山琼阁。此刻,除了我和老马,不见别的活物,真有点“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凄凉。
下山同样惊悚,车身虽然被变速箱低档牵制着,但还是快速地往下溜。频繁地踩制动,又怕轮毂发热导致刹车失灵。一路提心吊胆,默默地求菩萨保佑我下岗工人生存不易。最后,总算平安到了“美溪”。
“美溪”应该算是个小集镇,不过百十户人家吧。它背靠大山,面向溪流。由两排苍老的屋子夹出一条窄窄的街道,长不过数十米。地面被大小不一的石块儿铺得像“冰裂纹”,总体看上去,倒也能看出几分很别致的、古朴的美。蜿蜒曲折的山路,在这里被一座横跨溪流的石桥变换了一下位置,从岸的这边到了岸的那边。“美溪”的茶叶寡头吴利民的家,就座落在桥头黄金位置。我们的车一开进“美溪”,山里人就认出老马了。许多小孩追着我们车子跑,老马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将胳膊伸出窗外,像首长一样朝人们挥手致意。
当晚,吴老板在一家小饭店为老马接风洗尘,他十分热情地叫我尝尝山里的土特产。我吃了一些冬菇,菌子,还有一些蕨类植物,没吃出什么特别之处。石斑鱼应该是稀罕物,只可惜是冷的,一点鲜味没尝出来,好东西被平庸厨师糟蹋了。
山里没信号,没的电视看,手机也打不通,晚饭过后到吴利民家坐坐。老马关心的当然是他的茶叶。我在一旁,一边听他们谈话,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其实是在仔细地打量着吴老板以及他的家。吴利民应该比我小几岁,四十不到的样子。个子不高不矮,身体很壮实。他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可以说,长得有点帅。他的家是新建不久的两层楼房,面积很大。卧室不便阑入,所以无法描写。仅从堂屋及厨房的陈设,不难看出此人殷实的家道。另外,由于他家的地势非常高,站在门前的空地凝眸远望,很容易使人产生一股指点江山的豪情。
老马年纪大,车马劳顿,肯定累。我也有些乏了,吴利民把我们带到离他家不远处的一个私人旅馆。应该是旅馆吧,也没招牌,估计一年也难得接待几个客人。吴利民对旅店老板交代几句话之后就走了。年纪不小、表情麻木的店老板看看我,随后给了我一截不到两寸长的蜡烛并朝楼上努努嘴。我举着刚点燃的蜡烛,头里开道,老马跟在我身后,我俩一级一级顺着陡峭的木楼梯爬了上去。
在烛光的照耀下,我看清了屋内有两张床,不多不少。老马说:“弄…弄…弄点水,洗…洗…洗洗脚。”我连忙找地方将蜡烛固定好,端起地上一只有着几条高高的腿、像毛公鼎一样的木盆下楼找水去了。
等到我俩在各自的床上躺好,蜡烛已是奄奄一息。老马很快便有了轻微的鼾声,我的眼皮子也开始打架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叽叽喳喳”的叫声吵醒的。睁开眼,屏息谛听,是各种各样的鸟在叫,叫得委婉动听。叫声中伴着鸡啼、犬吠,这是真正的天籁之音。我急忙爬起来,推开一扇小木窗,呈现在我眼前的,正是一幅最真实、最动人的山乡春来早的优美画卷——山谷中,雾气氤氲。隐隐叮咚的山泉,仿佛是巧手拨动的琴弦,正弹奏着“美溪”于熹微中醒来的晨曲。雄鸡在墙头上引吭高歌;错落的烟囱里,炊烟正袅袅升起;戴着斗笠,背着竹篓的采茶人,脚步匆匆……我有些迷醉了,我欲喊老马与我一起分享。扭头一看,老马的床空了,不知他什么时候已走了。
我来到吴利民家,见他家已聚集了不少人。那些人手里都拎着装了茶叶的小塑料袋,原来,今天开始收茶叶了。我原以为茶农会挑着担子来卖茶,这时才知道,头道茶的产量不高,每户少的只有一二斤,多的也不过三五斤。老马将带去的衬了内胆的大蛇皮袋打开,一只只靠墙站好。我帮忙将吴老板家的八仙桌抬到大门口,将门堵上。茶农们全部在外,屋内四个人各有分工。吴利民负责看样、定价、过称。他老婆负责记账、付款。老马接过付了钱的茶叶,把等级差不多的,分别倒入不同的蛇皮袋。我负责观看,顺便维持治安。
从吴利民一整套娴熟的动作以及说一不二的架势上,我能明显感觉到他就是“美溪”一位响当当的人物。他从茶农的塑料袋里捏出一小撮,斜刺里撒向左手托着的一个鞋盒盖子上。轻轻地用手拨匀了,凑向光亮,仔细看,然后报一个价。没人有异言,茶农们信任他,老马同样信任他。我在一旁看得有些呆了。吴利民看茶,我看他,我发现他身上有一种我无法形容的特殊魅力。我甚至觉得,如果在乱世,他或许会成为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
吴利民突然问我:“师傅,想不想买点新茶带回去?”我这人可能有点怪,烟酒茶都能来,都能不来,没瘾。原本怕花钱,不想买的。又觉得毕竟第一次到山里来,空着手回去不大好。况且还有几个爱喝茶的朋友,买点让他们尝尝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就说:“来一斤吧。”吴利民答应过后,依然看他的茶。看着看着,他对我说:“这茶不错。”我知道,所谓“不错”就是格外好的意思。每个茶农叫什么,家住哪里,吴老板一清二楚。他告诉我,这份茶的产地叫“牯牛降”,在那一带是最好的。称了一下,一斤还差点,八十块钱一斤。我见那茶毛茸茸的全是嫩芽,颗颗如饱满的葵花籽。茶叶带回来之后,我将它分成几份,送给了朋友,他们喝了都说好得不得了。我也尝了一下,感觉一是酽,茶味浓,不像有的新茶寡淡。二是回味无穷,喝罢,舌根乃至整个口腔甜甜的,绵绵的,很舒服。其实,这茶到底怎样我不好夸口,我也不太懂。但我敢说这茶纯,他就是一户人家出产的。像这种丝毫不掺杂的茶,不亲自到山里去,应该很难喝到。
打那以后,每次进山,我们都是直奔“美溪”,没再去过别处。行走的路线也做了调整,改走南陵、青阳、石台,从背后插到“美溪”,避开了“番家岭”。我和吴利民夫妇俩更熟了。吴老板并无驾照,但会开,有瘾。有时需要挪挪车,他自告奋勇,我也网开一面,反正山里没什么车,更不会出现交警。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对环境的观察、对茶叶的制作以及当地的民风民俗等方面,我甚至跟吴利民的老婆学会了几句当地的方言土语。
在皖南山区,我看到了许多堪称绝妙的风景;品尝到了用泉水冲泡出来的上好的黄山毛峰;欣赏到了盛开在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从老马和吴利民的身上初学了一点有关茶叶方面的知识。同时,也对茶农们的生活状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他们很少走出大山,与外面的世界有些脱节。他们的生活习惯和一些生活物品,在我眼里,似曾相识,但都太遥远了。我常贸然进入他们的家,看他们烤茶,炒茶。他们都很朴实,没人责怪我唐突。
到九九年,我结束了我短暂的职业驾驶员生涯,不再东游西荡,而是一心归门里,又干起了我机械加工的老本行,从此,和老马再未照过面。一晃十六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身体怎样,过得好不好。他应该快八十岁了,我祝愿他健康长寿,福星高照。
好茶配好水,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的观点是,好茶好水之外,还要正确地使用茶具。好茶不能用瓷杯、瓷缸或紫砂壶泡,更不能用保温杯。就用洗得干干净净的玻璃杯,杯体上不能有任何文字、花纹、图案。泡好后,不能盖。好茶不是用来解渴的,而是用来品味和观赏的。将一杯好茶置于案头,读一段美文,端起来啜一口,慢慢回味。看杯中叶片漫卷轻舒,绿痕薄雾,会觉得心旷神怡。正宗的毛峰泡开后,端起杯子轻轻摇一下,可见一些絮状物从杯底被荡起来,犹如沉滓泛起,你千万别以为那是不洁之物。老马将一小把茶叶托于掌心,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倒到左手,然后对着空手心吹一口,不满意时,会说:“没…没…毛…毛…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