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回家,母亲神秘兮兮地要我看一件宝贝。她小心翼翼从卧室里捧出的,是一个小小的瓷瓶。瓷瓶由十几片碎裂的瓷片粘合在一起。一条条一道道的裂缝影响了粉彩花卉图案的古朴典雅。
“妈,这东西是哪来的?”我有些莫名其妙。
“我早晨散步时,在河堤上一堆废砖乱瓦中捡回来的。这一片片的,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粘好。”
“你帮我看看,这是不是古董?”期冀从母亲的脸上漾开,她鬓角花白的头发都染上了神采。
我接过瓷瓶,转了一圈,看瓶底。瓶底是一小圈白瓷,上面没有任何印迹。
我断定这不是什么宝贝,却又怕母亲失望,便笑笑,不置可否。
母亲是爱宝贝的。
母亲的卧室里,有一对真的宝贝。那是两个大的瓷花瓶。圆口,细颈,凸肚,光滑的瓶面上,粉彩的仕女雍容华美,形象逼真,呼之欲出。瓶底上印着“乾隆年制”的方形戳记。这一对瓷瓶,从我记事起,就在母亲的卧室里了。
最初,在那古旧低矮漏风漏雨的老房子里,每日吃着粗粮啃着咸菜,我们几个小孩子,并不认为这对瓷瓶是什么稀罕的宝贝。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个收古董的人。母亲爱怜地抱起一个瓷瓶,像轻轻抱起自己的孩子。她将瓷瓶抱出家门,抱到收古董的人面前,极轻又极稳地放在地上。那人蹲下身子,由外而里地细细察看,触摸,又轻轻地搬起瓷瓶看瓶底的戳记。一番鉴定之后,那人出价一千元要买走两个瓷瓶。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我家最困难的时候。那时的一千元,可以盖起几间崭新的瓦房。母亲犹豫再三,收古董的人极有耐心地等待着。最后,母亲抱歉地打发走了收古董的人,又将那瓷瓶轻轻地抱起,像是爱怜自己的孩子。
从那以后,除了搬家,母亲再不肯将瓷瓶抱出她的卧室。从古旧低矮的老房子到雕梁画柱的高大瓦房,再到舒适气派的三层小楼,瓷瓶一直伴在母亲身边,无数次被她用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擦拭。
这对瓷瓶,是姥姥家祖传的宝贝。姥姥家拆旧房子时,这对瓷瓶就转移到了我家,安放在母亲的卧室里。姥姥家的新房子盖好,母亲提出要将瓷瓶抱回去。姥姥说,七个孩子中,六个都读了许多年书,只有母亲早早辍学,十二三岁就成了家里的劳动力。瓷瓶就别搬来搬去的了。没读过几年书,是母亲一生的伤痛。而这对珍贵的瓷瓶,独独落户在我家。姥姥的这番话或许给过母亲很多温暖和慰藉吧。
我们姐弟三个一直以为,这对瓷瓶就像旧时代大户人家陪嫁的宝贝,是姥姥婉转地许给了母亲,作为对母亲幼年辍学回家劳动的补偿。
我们以为,这对瓷瓶会一直在母亲的卧室里,陪伴母亲幸福美好的晚年时光。然而不久前,母亲用毯子把这对宝贝瓷瓶包裹好,让弟弟开车陪她送回了姥姥家。
我们不解,母亲说:“我看电视上的鉴宝节目,知道了那两对瓷瓶的价值远不是三十多年前那一千元可比。我们姐弟七个,这瓷瓶不能独属于我。虽然他们六个退了休的挣工资,做生意的赚大钱,我既没工资,也不能赚大钱,但我有勤劳的双手,有健康的身体,有孝顺的儿女,有乐观的心态,有幸福的生活,这比瓷瓶重要得多……”妈妈释然地微笑着,她眉目间和心底盛开的淡泊,是这滚滚红尘里富有而动人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