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命里,最重要的四个字恐怕应该是天地日月了吧。
天地给了我们立足的空间,日月给了我们劳作与休眠的时间。空间与时间,构成了我们人生最基本的东西。
撇开天地不谈,今天着重谈谈日和月,而实际上,是着重谈谈“月”。
一提到日,相信大家就会想到那轮光芒万丈的太阳,就会想到羲和驾着马车在空中奔走,夸父迈着大步追逐着太阳奔跑;就会想到西方传说中的太阳神阿波罗,当清晨的星星越来越稀少,直至看不见时,阿波罗便驾着有四匹骏马拉着的太阳车,在天空上巡视大地,将光明和温暖带给地球上的人类和万物。
在人们的印象中,太阳是光明的象征,是力量、温暖和热情的代名词。在诗人的笔下,太阳下的景物大多是光明灿烂的,给人开阔的感觉。譬如: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在诗人白居易的笔下,太阳从东方升起,在它的照耀下,鲜花灿烂,红艳胜火,一片明媚,一片晴朗,让人眼前缭乱,感慨于太阳的神奇。再看杨万里的诗句: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在阳光下,那莲叶田田,蔓延到天边,带来无穷的碧意;那映日的荷花,显得格外红艳、格外娇媚。绿叶、红花,在阳光下,是一种活力四射、给人力量与希望的感觉。至于李白笔下的“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壮美景象,怕也只能是在阳光下才能欣赏得到吧;而王之涣笔下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极目远眺,在月光下恐怕也是不能尽兴的。而王安石在《元日》中所写“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在祥和明亮的日光中,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在阳光的沐浴下,人们忙着将门上的对联啊、福帖啊等除旧换新,在一片喜气与光明中,开始新的一年。
阳光,给大地带来光明和温暖,给人新生的希望。然而啊,亲爱的朋友,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在古往今来人们的心中,更钟情的,似乎还是月亮,那轮默默地、或圆或缺、或隐或现、或朦胧或皎洁的月亮。而在古今中外的诗句中,写月的诗句要远远多于写日的诗句。不必细想,脱口而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白云端(李白《古朗月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花间独酌》)。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竹里馆》)。人闲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维《山中》)。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王维《山居秋暝》)。太多太多写月的诗,数不胜数。月亮,仿佛已经融进了人们的心灵,成了人们心灵的伴侣。
不信吗?请君细看,孤独落寞失意的时候,我们心里容不下一个人,我们只想让心灵静一静,然而这时,明月可以伴在我们身边: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影子是时时刻刻跟随在我们身边的,它是我们形体另一种形式的存在。除了它之外,其他都是外物。在影子之外,李白举杯而邀的,不是某一位亲人,不是某一位朋友,而是天上的那轮明月,可见在人的心灵深处,是把月亮看做自己心灵的一部分了。
思念家乡亲人而不得相见的时候,我们还是把一腔思情寄寓在月上。此时的那轮月,不再是我们心灵的一部分,而是化身为故乡、亲人、朋友、情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那床前的月光,勾起的,是对故乡无尽的思念。“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在这月光下,我在思念着你啊,远方的妻子,没有我在身边,你只能独自遥望天边的那轮明月。雾水打湿了你的头发,月辉寒冷了你的双臂,没有我在身边,你要保重你自己。“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海上明月冉冉升起,无论身在天涯还是海角,涌起的是同样的情感。思念的原因各有各的不同,但是那种洁净和美好应该是人类共同的。这轮月亮,寄寓着我们太多的思念,“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一轮月,寄托着这样欲解却永远解不开的矛盾。“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一轮月,寄托着对朋友的无尽牵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轮月,寄托着对普天下人的美好祝愿。
在对人生和宇宙迷茫的时候,我们还是对着这轮月亮发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劈空一问,那种宇宙的洪荒与绵延感扑面而来,涌上心头。在这世间,是谁最初见到了这轮月亮?在这世间,皎洁的月辉最初洒落在谁的身上?这些问题,永远无法回答,然而也不须回答,在这种追问中,对于历史、对于人生、对于生命、对于宇宙,已经包含了无尽的敬畏。“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明知问不出,还是要问。“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一代一代,追问不停。在代代追问中,月亮代表着永恒,见证着人在短短的生命中,对于人与自然的思考,对于人对自我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探求与认知。
值得我们思考的是,那一轮千古不变的月亮,那一轮不言不语的月亮,那一轮盈盈缺缺的月亮,为什么有如此的魅力,吸引着古今人们的凝望与遐想?
这是让我久久思索的一个问题。
我想,是不是因为我们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其实都是柔软的、皎洁的、温润的、清澈的,而朦胧的月亮、娇美的月亮、妩媚的月亮比那轮总是光芒四射的太阳更能抚慰我们那颗柔软的心灵呢?
在白天,在人群中,我们把柔润的内心藏起来。我们每天迎着东升旭日去上班去工作,看见的一轮太阳永远是稳定的,热烈的,圆满的。它永远给予你光和热,给予能量,促使人们发奋进取。
但是我们的心灵在白天的忙碌之后更需要闲暇。在月亮之下,我们大多是在休息,在独处,或者安然睡去。我们在月光之下,心灵安静下来,在白天的忙碌与喧嚣之后,心灵之眼于静默中看世界,看历史,更洞悉内心。人生有着无数无解的困惑,在月光之下,现实与审美的边界、人生与梦幻的边界,还有其他区隔着我们和世界交流的边界,都变得模糊了,在这种模糊之中,心灵却更容易认知到自己本来的面目,于是那些在白日里无解的困惑也便有了答案。
人得意的时候更多是在太阳下花团锦簇、前呼后拥;而在失意的时候,人更需要那一轮朦胧的、柔美的、沉默的月亮。
沉沉静夜,我们的心事更容易被月亮勾勒出来。平日里忙忙碌碌,忙的都是眼前的衣食住行,有了委屈暂时压在心底,有了泪水暂时吞在内心,在白日里,我们展现的是笑脸,是阳光,是坚强,是做为一个社会人应该具备的一切。然而我们做为一个独特个体生命所具有的心事被忽略了多久呢?那些让我们真正成为自己的梦想、心愿、遗憾、怅惘的东西,那些属于我们鲜活心灵的东西,它们还在吗?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的或伤心的泪水、或思念的泪水才能在月下静静流淌,流淌在月光里,流淌在深夜人不知的自己的内心里;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不圆满的人生,我们隐藏的心事,才会探出头来,被明月照耀得纤毫毕现。
作为一个人,在性情上,我们崇尚刚柔相济,男人,往往是刚在外而柔在内;女人,往往是柔在外而刚在内,太刚或太柔都不是恰到好处的人生。其实我们的内心,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我们固然需要进取,需要奔跑,需要热烈。然而同时,我们也需要在月下静静地休整,在月下淡淡地随想,在月下沉下心来思念我们心中的人。刚柔相济,让我们在像夸父追日那样奔跑的同时,也能体会到嫦娥飘然升天的自由与美丽。
也就是说,我们的心灵需要那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需要它给我们带来的光明和温暖;但是,作为一个人,我们更需要那一轮朦胧柔美的月亮,需要它给我们带来的宁静与淡然。它把我们在太阳下追逐奔波的心灵以洗涤和安慰,它让我们在默默无语中认清自己,它让我们明白短短的一生到底应该追求些什么,应该放弃些什么。它让我们明白,来到这个世界上,奔波劳碌是一种生活,享受清风明月更是一种生活。
在深夜里,在无人和我们交流的时候,天上的那轮明月,永远陪伴着你,引发你对心灵深处一些问题的思考,“深夜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在深夜里,在无人能抵达你内心的时候,学习与月亮对话,同样可以疗伤,同样可以让你深邃,同样可以让你顿悟。
在明月下,我们的心灵属于自己,可以欣喜,可以忧伤;可以歌唱,可以静思;可以上天,可以入地。神游万仞,精骛八极。在明月下,我们的心灵自由得想飞,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红尘万丈,在白日里心为形役,疲惫而憔悴;在明月下,心灵挣脱躯壳,飞离红尘,飞到我们心灵想去的任何地方。这一种自由自在,飘飘欲仙的境界,谁又不艳羡呢?所以,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就成了人们心灵的寄托了。
你的心灵的眼睛,注意到头顶的那一轮悬挂了千万年的明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