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我的手不经意摩擦到我的脸。胡子!惊醒!怎么会有胡子?我一骨脑儿坐起来,憷憷地看着那个男人。男人也定定的看我。我看着男人的身体渐渐变得模糊,就像多年前那个磅礴的雨夜。直到男人身影消失不见,我听到男人沧桑的声音,小而忧郁:孩子,我们爱你。
我再也睡不着,痛苦的坐在床头抽烟。天亮的时候,地板上已经满是烟头。我还是决定去看看昨晚出现的那个男人,那个我爱过恨过的男人,毕竟我的身上还流着他的血,毕竟他给了我生命。
父亲的墓很远,我披了风衣,立了衣领,踩着昨夜的烟头,我甚至看到镜子里自己血红的眼。外面的阳光太耀眼,我早已习惯了那些昏暗里的喑哑岁月。我把帽沿压低,从什么时候起,我就有了这个习惯。我走了很久,还有半里地的时候他停下来想一会见到父亲时的局促样子。
太阳已经到了头顶。我突然就看到眼及处的波光粼粼。那是一条河,流在我必经的路旁。
当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喜欢游历四方。有一年,在一条长长的大河边,我遇到了一个老人。老人白白的胡子白白的眉毛,手中转着一个古朴的转经筒。他站在远处,一直默默地看着我。
当时我并没有在意那个老人。那时我正是青春年纪,总想着经过苦难后的美好生活。仿佛风筝,一根细弱的绳牵着遥远的梦想,看似风光,其实逃脱不了束缚的宿命。就像那时候父亲过世,我亦自由,而这十年,他却一直出现在我的梦中,慈祥而悲伤地对我说:孩子,我们爱你。
我久久地看着水,我喜欢流水的苍茫和辽远,水聚水流,仿佛纠缠了生命的轨迹。
老人一直在旁边注视着我。后来,他走过来。双手合十,念了一句:嗡嘛呢呗咪哞。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欲向老人请教,老人却摇了摇头,只是无比悲伤的看着。许久,他摇起经纶,吟唱着古老的诗歌,兀自走开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句话是西藏的六字箴言。老人是在祈福,为我。
那时我还年轻,不懂其中深意。现在想想,也许他已经看出我生命中的一些轨迹,特来为我指点。可我一直参不透,我站在流水旁痴痴地想着,流水依旧,却没有了那个老人。我很后悔,当年没有追上那个老人,也许,我便会和他一起浪迹天涯,生命便是另一番模样。
世间轮回便是如此,其中真义,并不是我这个凡夫俗子所能参透的。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我的臆想,还是老人真实的存在过。
也许,在我生命的轮回中,早已经有了这么一个老人。他在水边一直等我,就为了这一次的相逢,等了我一千年。
这就是宿命,生命中注定了有这么一遭。早晚都要相逢。
我不知道老人为什么要站在那里,为什么要对我说那句话。这个问题我想了十年,都没有明白。在那个晴朗的下午,老人为什么要默默注视我,最后为我祈福?从此这个遥远的征象一直潜伏在我的脑海中,时时在生命中滋生。
我一直在寻找这一段缘。就这么一转身,便是十年。
在这个世界上,我生活了二十多年。但衰老在一瞬间发生。我仿佛看见现在的我就在一瞬间老去,老的走也走不动。白白的胡子和头发疯狂地长出来,流泻了满地,老得我无法思想无法呼吸。
我突然想起那个老人,原来就是我自己。原来老人也是我父亲,只是父亲要年轻些。
十年之后,我一身伤痕,终于又再一次来到这片水域。十年中,我学会了虚伪、亵渎、伪装、作秀、谄媚,没有爱,只是一堆腐烂的肉体,纠缠在谎言与情欲中无法自拔。
我注视着流水,流水中流动跳跃着十年前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