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生病以前,舅母早就瘫痪在床,算下来大概有十年了,到后来不吃不喝也不动,可能就是医生们说的植物人那样了,再后来就连知觉也没有了。人也慢慢萎缩,等到舅舅终于也病倒在床,舅母的身子就缩小得像孩子般大,躺在一张很窄很小的床上,只见被子不见人。
舅舅和舅母住在一栋没有窗户没有门的两层小楼里,两张小床一个人睡一张。
前一段时间,在城里做生意的表弟回来将老屋拆掉,原地重起一座两层小楼,却一直没有时间安装门窗。两层楼的楼下堆放的是盖房剩下的杂物,舅舅和舅母被搬到楼上,就在这没门没窗的屋子里住着。夏天的时候还不错,四面透风,凉快;但冬天很快就来了,屋子里的温度和外面差不多。
我去看望舅舅的时候,天正下着雪。雪花儿从没有遮拦的窗户飞进来,偶尔一阵风刮过,雪花就疯狂扑进来在屋子里狂舞。舅舅钻在被窝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屋顶,正在听表弟唠叨。
表弟对我抱怨说,他给舅舅买了煤炉子和煤球,但舅舅就是懒得生火,还老嚷嚷着冷,真没办法!再问,才知道舅舅常常去到舅母的床上,说是两个人睡在一起暖和一点儿。表弟无奈地说:“你看我爸这说的什么话,让人听见还以为我不孝顺,也不怕让人看见笑话!”表弟唠叨完就走了,城里的生意忙,他是偷空儿回来看父母的。
表弟走后我和舅舅说话。我说,舅舅你怎么就不把煤炉子生着呢,也增加一些温度。舅舅说,这么一大间屋子门窗都没有,生炉子有用吗?白白浪费煤球。舅舅说,其实他也不怕冷,他是怕舅母冻着。“你舅母,身子都像一张纸一样薄了,经不得冷。”舅舅说他身体好着呢,就是最近气管炎老犯,咳嗽,喘不上来气儿,别的没什么。
我找了些塑料薄膜,给舅舅屋子的窗户钉上。舅舅说暖和了,有屋的感觉了。
再去看望舅舅和舅母的时候,又碰见表弟在唠叨舅舅,还是因为舅舅又和舅母睡到一张床上去了。我忍不住说,你就不能弄张大床,让他们好好地躺在一起?表弟横我一眼说,母亲已经是没有一点知觉的人了,怎么还会冷?说舅舅是故意找茬儿。人老了就犯糊涂,总想找事儿证明自己的存在,生怕别人忘记他。
想想表弟说的也对,舅母估计真的是感觉不到冷热了,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表弟走后我问舅舅,是不是对表弟不满意故意这样的?舅舅摇头说:“他是忙,我理解。”我说:“可是……”
舅舅摆摆手,眼里慢慢就有了泪光:“你舅妈是没有知觉了,可她还活着,总想着她仍像以前一样感觉得到冷暖的。我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冻着。我暖着她,她不一定知道,但是我的心到了——你表弟也是好心,说我和一个要死的人躺在一起不好,可是我拗不过我的心。”
这一次舅舅和我说了许多话,大都是关于舅母的。舅舅说舅母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是邻村数第一的俊人儿,家境也好,和舅舅是同学。舅舅很骄傲地说,他们是自由恋爱,那时候的自由恋爱,很不容易的呢!舅母的家里人不太同意这门亲事,婚礼上还闹了一点小风波,但他们两个人情投意合,别人挡不住。
舅母嫁过来,死心塌地跟舅舅过日子。闹饥荒的那些年月里,在城里上班的舅舅把自己的粮票省下来,回家的路上买一兜蒸大米,带回去给舅母吃。舅舅每个礼拜回家一次,说这兜大米够舅母对付好几天时间的了。舅母不吃独食,用勺子分开给家里的所有人,叫大家都吃一点。舅母心疼舅舅,说他在厂子里做的活儿重,肚子里没食怎么做活儿?再三阻止舅舅,但舅舅不听。舅母没有办法,就在舅舅回厂的时候,想方设法弄点黑面窝头让舅舅带上。
舅舅说,那时候每一次回厂,舅母都要送他半截路。分手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注意身体,注意安全,可不敢出个什么闪失,把她一个人留在世上。
舅舅就笑着骂她乌鸦嘴,说让她放心,走的时候一定带上她,留她一个人在世上,他到那边也不放心。说既然有缘分,一定会生死与共的。
后来舅舅所在的厂子散了,舅舅回家和舅母一起种庄稼过日子,一起下地,一起收工,有了儿子后一起养儿子。两个人从来没有因为穷困吵过嘴。舅母常说,穷日子富日子一样过,只要和睦平安就行。
舅舅眼里含了泪对我说,你舅母,到咱家来是委屈她了。要是她嫁到别家去,或许日子过得比舅舅这里好。她是操了一辈子的心,吃了一辈子的苦,却没吃过一顿安逸饭,到老了的时候竟得了这样一种病!
我俯身看舅母,见她眼睛睁着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舅舅对我说,你和你舅母说话吧,你说,她能听得到的,很殷切地求我。我能说点什么呢?什么话也想不起来。但还是对舅母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舅舅就日夜守在她身边,家里所有的事情都好,要她安心躺着休息。
最后一次去看望舅舅的时候,他已经病危了。我们守在他身边,这次表弟再没有把他搬回他自己的床上,因为他那样紧紧抱着舅母小小的身子。
再后来,舅舅神志有点不清楚,表弟想把他搬回自己的床上去,他就喊叫哭闹。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舅舅竟在舅母的前面走了。走的时候,舅舅脑子忽然像以前一样清醒,口齿清晰地对着怀里的舅母说:“我先走一步到那边等你,知道你很快也会到的。今儿是腊月初五,眼看就要过年了,我把过年的东西准备好,你去了就不用再忙活张罗了。”
表弟听见这话号啕大哭,一直到舅舅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就僵直地跪在床前一动不动。有人提醒他该赶紧准备后事,大家都等着呢。表弟依然跪着,噙着泪说:“先别分开他们,让爸和妈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吧。”
表弟把舅舅的丧事办得很隆重。舅舅和舅母人缘好,村里很多人都来帮忙。
我特意提醒表弟,让他在供品中加上过年的东西。表弟含泪说他记得,会让爸爸去那边过个好年,平时他喜欢什么,都给他准备好了。
让我想不到的是,半个月后,也就是腊月二十二,舅母缓慢的呼吸停止了。这下子又惊动了全村,邻居们都说,这俩人还真的是生死难分离,一个走了这个马上也跟了去。更多的人说,舅母是怕舅舅一个人在那边孤独,赶着走去和舅舅一起过大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