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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心

作者:佚名 日期:12-15 15:12 字体:  标签:妈妈 阅读:

  世上的妈妈都有一颗充满母爱的心,但在我心里,妈妈还是不寻常—不寻常的经历、不寻常的“决策”、不寻常的观念,特别是她那颗只有我能理解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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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79岁过世,距今已有13个年头,但在我的情感深处仍难以接受。

  妈妈是位典型的吃苦耐劳持家、真心爱孩子、惜子弟的陕北农村女性。她21岁时生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可没几天就夭折了。妈妈心痛不已,整天在哭。过了20天,我堂婶生了一个女孩,有意过继给别人。妈妈得知后就求奶奶抱了回来,这就是我现在的姐姐。过了两年多生了我二姐。三年后我的出生,带给妈妈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

  那时,国家正处在抗日战争相持的困难阶段。陕北烧煤比较方便,去不远处沟底就可以挖到,冬天冷,不出门就是了,但饥饿难忍。对妈妈来说,自己吃不饱难熬,使她撕心裂肺的是我们姐弟三人挨饿时的哭叫。

  农忙了,妈妈饿着肚子,还得去干男劳力干的农活。爷爷奶奶的日子也不好过,艰难岁月使奶奶时不时发脾气。常常是妈妈还不知为什么,奶奶就连骂带数落,从这间窑洞数落到那间窑洞,有时要数落上一两个时辰。那时儿媳对公婆的数落不能问原因,更不敢还口。父亲给保长喂马常不在家,妈妈一肚子苦衷无处诉说,就渐渐地感到“撑”不下去了。年仅27岁的妈妈满嘴牙掉了一大半,头上生了疮……她陷入了绝望。我们那儿随处都有山崖深沟,一天早上妈妈决意要去跳崖自尽。

  就在妈妈走出家门时,发现躺在炕上的我正扭着头睁大眼睛望着她。我这稚气的“一望”深深打动了妈妈的心—看到儿子黑豆豆的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她。正是这一刹那的母子“目光对视”,使妈妈彻底摆脱了绝望,看到了希望。她关门回到炕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不停地流泪,嘴里自言自语:我有儿子,有这桶一般粗的根,为什么要跳崖寻死呢?

  分家后,爷爷一家为了躲避抓丁迁到了相邻的内蒙古准格尔旗,父亲也不再当保丁了。我家只能耕种一些贫瘠的旱地,由于十年九旱,一家人吃的东西年年青黄不接。从我记事起,每年春天妈妈都要早早到向阳的坡地上挖即将出土的苜蓿根吃,经常是将土搓巴搓巴生着吃点儿,再挖些带回家。

  1947年春夏府谷县大旱,一垄地也没能种上,野菜也挖不到了。我第二个弟弟已半岁多,一家六口人不得不随着陕北逃荒大军踏上了“走西口”之路。大约走了十多天,过了黄河来到内蒙古土默特右旗。我们在唐圪旦村住下,父亲打短工赚点吃的,二姐看弟弟,我和姐姐跟妈妈拾扁豆,捡田(捡收割后的庄稼地里丢下的穗粒、土豆地里丢下的土豆),除了现吃还能积存点。可1948年春节过后不久就没了吃的,饿病交加,第二个弟弟又夭折了,刚过10岁的姐姐也被迫卖给人家当童养媳。妈妈极度心痛悲伤,一坐下来就情不自禁地流泪。

  这年秋天,得知姥爷、舅舅逃荒到了土默特右旗竹拉沁村,我们也来到了这里,住在村子附近的瓜茅庵里,没有窗户,晚上用一捆草堵门。父亲给人家包月子(即按月付工钱),妈妈给人家收割庄稼,做家务,捡田。妈妈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当地有个习惯,干一天活中午管吃一顿饭,多数人家也给我吃。可有一次妈妈给温三寡妇家割糜子,中午吃莜麦面、葫芦汤卤,远远就闻到香味,管家说“不给娃娃管饭”。听到这话,妈妈已拿起的碗筷又放下了,我只好蹲在墙角等妈妈。这件事妈妈在几十年后说起来都心痛不已,当然她也得意,说我有骨气。

  冬天了,瓜茅庵里住不成,就借了温三寡妇一间库房,将炕和炉灶收拾了一下住了进去。但仅靠做饭烧炕取暖很有限,特别是进入数九天后冻得很难熬。父亲去看爷爷,妈妈、二姐和我冻得晚上没法睡。常常是妈妈将我和二姐搂在身边,再把少得可怜的破衣被全盖上,又把两手压上。实在冻得不行,妈妈再用秋天攒下的一点烧柴“烤干锅”,将燃烧过的柴灰挖到破盆里,母子三人围着取暖。眼看柴火要烧完了,妈妈找温三寡妇借,说开春后用劳动来还。老太婆这次发善心了,让妈妈到场院里背一背麦秸。妈妈找了一根长绳子,与二姐一起到场院里捆这“一背”麦秸。反正是“一背”,妈妈就使劲往上垛。妈妈穿的是一件烂山羊皮袄,加上左缝右补僵硬得两肩套不进背绳里,她一咬牙就将烂皮袄脱掉,只穿着一件破布衫背。一家人过冬取暖有了着落,妈妈却冻得感冒咳嗽,大口吐痰。由于没钱治疗,竟咳了一冬,落下了一着凉就咳嗽吐痰的疾患。

  1950年开春后,我们一家人又流落到黄河南的达拉特旗梁家圪堵村,入冬后又到了什拉胡同村。那里是库布其沙漠的腹地,是牧区,人口少,植被还可以,特别是到处长着沙蒿,烧柴取暖有保证。再加上当地生长着一种叫灯香子的野草,草籽磨成面比较好吃,能食用的野菜也多,是个“养穷人”的地方,就住下了。为了生计,父亲第二年春给村里放了一群羊,260多只。到了12月,他回陕西20来天,这群羊就全由8岁的我放了。

  1952年土改,农会派父亲出民工,羊转给了村里的张五仁放。张五仁来找妈妈,要我给他“打伴子”(当小羊倌)。因为青草刚露出地面,味道很浓,但羊吃不到多少,而枯草又不愿吃,就到处跑着寻找青草。这叫“跑青”,他拦不过来。经商量,打伴子40天,付我5块钱和一块毛巾。张五仁不厚道,经常是他坐着,让我四处拦羊。一次下了大半天雨,他披着雨帽,而我穿着一件烂皮袄挨雨淋。天黑回到家里后,妈妈又心疼又气愤……打伴子结束,张五仁给了钱,却死活不给毛巾。妈妈厉声厉色地质问他,又找农会领导,张五仁不得不给了。到了这个时候,我又产生了一个新感觉:妈妈真了不起!

  2

  从我记事时就常听妈妈说两句话:养儿要用千张纸,养女要费千条线。意思是说,做父母的,要培养儿子多读书,而女儿则要练就一手精巧针线活才算抚养成人。

  我亲眼见到读书是在竹拉沁村。那是1949年冬,当地还没有进行土地改革。村里有个“堂院”,实际是神父办的学校,常看到一些小孩拿着书从那里出入,当地叫做“上书房”。有时赶上那里上课,我就悄悄站在窗外听里边的读书声。

  可我们家太穷了,又四处流浪。达拉特旗土改比土默特右旗还晚,且什拉胡同村方圆几十里内也没有一所学校。1952年土改后,同院范里权家来了一位识字老人,经妈妈同意,我和村里几个孩子用给范家砍沙蒿作柴烧,来换取老人教我们认字,就是拿一个器具,盛上沙土,用柴棍在土上写字。

  为了我读书,我家于1953年春节后赶着土改时分得的一头驴,驮上仅有的一点“家当”,再次来到竹拉沁村。开春后在舅舅家的土地边种了些荒地,我给人家放了一夏天牛。9月1日,与二姐一同上了竹拉沁小学一年级。1954年秋,学校决定我和二姐“跳班”上三年级。此时,达拉特旗刘五圪堵村给我家分了25亩耕地。父亲首先考虑第二年春耕,决定我和二姐停学参加劳动。在妈妈的力主下我还是上了三年级,但到了1955年春节后,父亲就不让我上了。看得出妈妈当时是两难的心情,她没吭声;我则是“只做不说”,开学后照例去报了到、领了书、去上课。

  后来,父亲从离竹拉沁村不远的南窑子村借了一头母牛,与我家毛驴“合犋”组成一副犁杖,条件是我给人家放牛。我只好从学校将书取回来,跟着父亲一边哭一边往南窑子村走。妈妈始终未说一句话,她一定和我一样在掉泪。班主任常老师专门来我家,试图说服父亲,最后流着泪走了。

  三叔是毡匠,来我家时,我仍是身在放牛心想念书,一肚子不痛快。三叔听后要我跟他去毡子。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担水、烧水、扫地、倒垃圾等我都主动做。我当时个子矮,人们说我是个碗大的毡匠,但几乎都说我应该念书。三叔对我很满意,说我“宁可身吃苦,不让脸吃苦”,记账、算账很利索。这些话也都传到了父母耳朵里,他们对我失学更加无奈和后悔。1956年春,我又回到了竹拉沁小学上三年级第二学期。妈妈说: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你就一直念下去。

  1958年冬,给生产队放羊的父亲大口吐血,医生说是肺结核。扛不过去,注射了几支链霉素有了好转,但实在没钱继续治疗了。为了相互照应,1959年春节后,二叔将我们一家迁到了他所在的村子。父亲一直在病中,两岁的小弟弟也夭折了。就在这样极端困难的条件下,妈妈仍支持我到五原县一所农村小学读六年级最后一学期。高小毕业,我觉得难以再上学了,生产队也希望我回队里当会计。可学校决定保送我上初中,我又在妈妈的力主下跨进了五原县第一中学校门。

  三年困难时期,班里同学多数离校了,而妈妈则说再苦也要念下去。1962年,我要初中毕业了,全地区仅招三个高中班。我准备回家务农,照顾父亲,只是由于我任班团支部书记,班主任是体育老师,常外出,就要我领着全班同学复习。为了稳定人心还要我也参加考试。让我没想到的是竟被杭锦后旗第一中学(今奋斗中学)破格录取了,离家240里路。

  还在犹豫的时候,妈妈说话了:让你念就念,反正有妈两只手。妈妈一年挣100多个工,父亲身体稍好时就给队里放羊或给场院下夜(打更),也能挣百十来个工。可所有工分加起来也不够四口人的口粮钱。这一处境逼出了妈妈新的劳动本领:缝皮衣。1963年寒假回家,我看见妈妈正坐在炕上缝皮衣。她瘦了许多,脸色很不好,我鼻子不由酸了。妈妈看见我后却立刻精神了起来,一边说“我的儿子回来了!”一边放下针线起身下地。原来,妈妈入冬后感冒就未断过,除了咳嗽有时还头疼,而且一头疼就吃不进东西。她吃上个止痛片,躺下歇一会儿就又坐起来缝皮衣。

  1965年夏,我要高中毕业,可父亲又犯病吐血了。上完课后,我借了同学家里一辆自行车,一天骑了240里路赶回家。父亲到公社卫生院打了几针,躺几天已好了。公社领导对我家的处境很同情,建议我毕业后回公社办农业中学,既可增加收入也好照顾父亲。我回学校后和班主任老师讲了情况。他对我的家境和心情既同情也理解,但还是很认真地说:你一定要参加高考。

  得知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政教系,我原本踏实的心又忐忑起来。回家跟父母、弟弟一说,全家又喜又忧。考上了大学,又是首都的大学,怎能不高兴?但也确实很为难。且不说父亲有病,家里生活困难,连我去北京上学的衣服和路费也没有啊!更何况公社正筹办农业中学,有意让我负责。这是个可按月拿工资的工作,对于当时的我无疑很有吸引力。第二天,我和妈妈赶着驴驮着一口袋小麦去加工面粉。她突然问我:“上大学要几年?”我说5年,妈妈斩钉截铁地说:“你去上吧,咱再穷5年!”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但感觉到这是妈妈考虑两天后的“决定”。我觉得眼前亮了。妈妈将我秋天穿的外衣缝补了一遍,买了袋染料染了一下,“统一”了颜色。县文教科补助了路费,信用社贷了款,我带了25元钱踏上了赴京上大学的路程。

  3

  妈妈的很多地方口头语一直铭记在我脑海中,如我从记事起就听她常说:“鞋新鞋旧利落点儿,穷来富个质骨点儿”,意思是鞋不论新旧都不能走样,人不论穷富都不能没有骨气。妈妈说,咱现在穷,吃糠,吃野菜,穿得烂,挨饿受冻,但咱在家里,老有老样,小有小样;在家外,地分高低,人分老幼。咱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对谁,分里外,知好歹;咱无理的不做,反胃(受欺负)的不吃……这样,咱就甚时候也是个有模有样的人。

  妈妈这样“说人”,也这样“做人”,且天长地久。在家,妈妈总是先人后己、尊老爱幼。在家外,她确信世上好人多,凡走过的地方都有很好的朋友。她常说,咱给人家初一,人家才可能给咱十五。妈妈是个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的人,她既敢于据理抗争,又知恩图报,特别看不起和痛恨那些恩将仇报的人。

  参加工作后,妈妈一直帮我带孩子,还尽力做些家务。她对于“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这个说法,好像有着天然的“顺劲”。中央决定我去西藏工作,妈妈听到长期在那里会对身体有害的议论后,有担心也掉过泪,但她说天塌对众人,那里的那么多人也都是娘生的,人家能活咱就能活。

  妈妈不识字,但记忆力很好,常能把人们的一些说法和社会现象联系起来思考,形成自己的看法和说法。陕北农村流传很多民间谚语和故事,妈妈常讲给我们听。她总是说:官不在大小在做事,在做“扬名留后世的事”。

  妈妈用慈爱、勤劳、坚强、正直呵护了我50多年,留给儿女们的是不尽的思念,也是永远激励我们堂堂正正做人、做事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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