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耐烦地钻进在外等候的小车,坐在男朋友格雷格身边。母亲站在她曾将我抚养大的布鲁克林大街公寓前的街道上,一脸柔情地微笑。
“再见,妈妈。”我漫不经心地说。当母亲俯下身子,把头伸到摇下的车窗里想要吻别我时,我把脸转向一侧,没让她碰我。
我希望格雷格没有看到母亲脸上那种尴尬的表情。可是,他用那双明亮的蓝眼睛不断地打量我。我安静地坐在他旁边,背僵硬地靠在真皮座椅的靠背上,茫然地望着窗外那些滑过挡风玻璃的暗影。
“琳达,”格雷格终于打破了沉默,“去见你母亲完全是我的主意。”
我像块坚硬的岩石,一动不动地面朝前方。
“我不后悔自己这么做。因为,她看起来非常开心。”
我依然没有反应。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和你母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我能看出,刚才那样紧张的气氛背后必然有一个理由。”
一个理由!他怎么敢这样判断我的行为?事实上我有多年沉积下来的理由,无数个理由!当我转过脸嗔怒地注视他时,我看到他的脸上没有挑衅,有的只是一脸的真诚。他的右手从方向盘下移了下来,罩在我的手上。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我开始告诉他关于我的母亲,以及父亲的故事。
那时我年龄尚幼。我的父亲是一个很不体面的男人。当其他孩子的爸爸清一色地穿着法兰绒的西装从公司回来时,我爸爸却优哉游哉地在我们家简陋的栅栏前,穿着件破T恤衫和一条破牛仔裤,无所事事。
很多次,我看到隔壁家的小女孩欢天喜地地去迎接她那西装笔挺,手提锃亮皮包的父亲归来时的场景,我自惭形秽,我总会飞也似地跑回家,躲在门背后暗自神伤。我儿时所有的祈祷就是:“上帝,请让爸爸有份工作,让我们生活过得好些。”
随着邮箱里的账单渐渐堆积成山,母亲的挫折感也与日俱增。每逢周日的早晨,她的脾气就特别坏。父亲照例会躺到日上三竿不起。母亲则一早就爬起来,在睡衣上胡乱套件外套就跑出去购买《纽约时报》。接着,她将所有有关招男工的信息画上圈之后,就会拿着报纸去找父亲。“亲爱的,这些都是你能做的工作!”
记得有一天,母亲抓着父亲的肩膀哀求道:“我们没有牛奶,没有面包啦!”
父亲无助地看着母亲说:“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母亲绝望了,她不再对父亲寄予任何希望。我看到,她的嘴唇气得直打哆嗦。之后的一个星期天,当她再次打开《纽约时报》时,她只是看那些招聘女人的广告了。
可是那样的年代,招聘一个拖儿带女的女人,对于公司来说无异于博弈。一天晚上,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我听到母亲在祈祷。“上帝啊,我可是一个勤劳的女人啊,”她说,“请别让我们靠救济金过活。我愿意吃大苦,耐大劳,哪怕挣钱很少。我会成为一个让任何单位都感到自豪的好员工。”
后来,好歹在一位朋友的朋友关照下,母亲找到一份秘书工作,但同时这位朋友也事先打“招呼”:“这可是公司为你提供的唯一一次机会。如果想在工作时间溜号或想去给小孩擦鼻涕或者治疗水疱什么的,就得请你另谋高就了。”
记忆中,母亲没有请过一天假。即便姐姐弟弟和我因为麻疹发高烧病得很厉害,也不破例。她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这让我对母亲产生了敌意。
父亲的状况变得越来越差,他愈发显得神志不清。一天,放学回到家,我发现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呆坐着。
“爸爸呢?”
“他会要你们的命,”她没好气地说。“他忘了给厨房里正在烧东西的锅关电源,几乎把整个房子都给点着了。”
“爸爸在哪里,快告诉我!”我没工夫听她絮絮叨叨。
“我把他送进市立医院了。”
“他病得很严重,琳达。我别无选择。我没有能力兼顾所有人。”母亲试图安慰我,可是我没有听她的。我跑出房间,心里异常难过,伤心大哭。我想,她一定是把爸爸扔掉到什么地方了。第二天,她从公司回家,告诉我们,父亲被转送到了精神病院。
从此,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格雷格已经把车开到了我的公寓前,我的声音哽咽了,仍处在对过去的回忆中。
“你知道,琳达,”格雷格打断了我的思绪,“现实生活中,你会遭遇很多必须做出困难选择的时候,你母亲当年遇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艰难的抉择。那时,桌上没有食物,丈夫神智不清,孩子们嗷嗷待哺。她的能力是那么有限,是选择照顾大人还是照顾孩子呢?这只能是一个单项选择题,她最终选择了你们。无疑,这是她能作出的最佳选择。”
我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格雷格。他在说什么?妈妈选择了我们。我竭力让自己回忆起那些“受母亲伤害”的瞬间,但是,那些场景都没有出现,出现的是另一些画面。
那是很久前一天早上。我坐在家里那个绿色的旧沙发上,不高兴地看着母亲急匆匆准备上班。
“你总是不在家。”我愤懑地说道,“你根本就不像我们的亲生妈妈。隔壁罗宾的妈妈总在他的午餐饭盒里放些烤好的果冻饼干,你却从来没有。”
“琳达,”她面带倦容,“我得赶去上班,这样你才有午饭吃。我每天回到家都很累。暂时还没有时间给你烤饼吃。”
“不,你没有时间做任何事情!”
“你是不是想看着我们还靠救济吃饭?”她平静地问我。
“是的,我不介意。”我真浑!其实,当年我也并不真正明白什么是“靠救济吃饭”。
母亲的脸刷一下变得苍白。“哦,亲爱的,你觉得靠救济过日子好玩吗?外婆和我曾经度过一段靠救济金过活的日子。那年月,我们根本没有足够的食物,没有看医生的钱。不过,现在好了,我有了一份工作。我会努力让你们生活得更好一点。乖女儿,你说是吗?”说完她匆忙地跑出去赶火车了。
尔后的一个星期,每天我都会在午餐盒里发现3个家制的果冻饼干,非常可口。可我从来没有对母亲说过一句感谢的话,也从未跟她提起我享受饼干的事。
不错,有那么多次,我忽略了母亲为让我开心而做出的努力。尽管我那么冷酷无情地对待母亲,可她总是在我身后默默地帮我。为什么以前我没有意识到这些?
此刻,在这辆小车里,母亲为我做的一切一幕幕在眼前闪现,我默默地祈祷上帝宽恕,“上帝啊,帮帮我,请原谅我对母亲做的一切。”
“格雷格,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不过……”
“你是想回到你妈妈那里去,对吧?”他接过话头。随即掉转车头,向母亲家驶去。
那晚,我们坐在母亲那个熟悉温暖的厨房里,我默默地感谢母亲。“妈妈,”我迟疑地说,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妈妈您能告诉我们做果冻饼干的秘诀吗?”
屋里静悄悄的。母亲显得有些惊讶。可我分明看见她眼里泪花闪烁。她哽咽着说:“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那些果冻饼干?”
“是的,妈妈,”我说,“其实我一直记得。”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