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集

雪地里的迎春花

作者:一路开花 日期:12-14 16:12 字体:  阅读:

  

  母亲躲在一片茂盛的玉米地里,将欢腾着路过的我一把搂在怀里。我吓坏了,愣愣地看着她。她故作神秘地将一个沾满黄土的罐子递给我,眨着眼睛说:“虎子,给你爸送去,就说这水是你帮他从山里舀来的。”

  我将陈旧的水罐抱在怀里,一只手迅速地向母亲摊开。她从口袋里摸索出两个硬币放到我掌心里,然后潜伏在绿叶深处,目送我离去。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不明白,如此短暂的路途,母亲为何不亲自将水送到父亲手里?当然,我不曾当面问过母亲这样的问题。

  炎炎的烈日下,父亲只要瞥见了我,便会不顾一切地放下手中的板锄,将我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虎子又给爸爸送水来了?虎子今天去哪儿打的水?”

  我仰着面,安躺在父亲怀里,镇定自若地把母亲先前所说的话复述给他听,看他展眉,用坚硬的胡楂扎我,咯咯地笑。这时,我相信母亲一定在暗处注视着我们,只是父亲从来都不知道。

  后来,听隔壁邻居闲谈,才知道母亲不去地里劳作的原因。

  生我的前一天,山野里飘起了鹅毛大雪。母亲为了省钱,提议就在村里生。父亲死活不答应,嫌不够卫生,怕沾染恶疾,于是将她抱上了门前的木板车。

  山路多长啊,纷纷扬扬的雪花飘洒在破旧的棉被上。父亲一面走,一面用粗糙的大手帮母亲拂去雪花。

  母亲在县医院顺利地生下了我。但从此,她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这个在旁人眼中看似无关紧要的后遗症,对于父亲来说,却丝毫不亚于晴天霹雳。

  从此执拗的父亲再不让母亲干农活。他愧疚地以为,是自己当年的固执——一硬驮着母亲赶路,寸让母亲落下今时的病症。

  

  我十岁那年,父亲终于决定外出谋生。他说,村里的男人大都出去了,他也得出去挣点钱,以后让我进城念好学校。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正倚在门上,用破旧的头巾兴高采烈地扑打着灰尘。

  听着父亲的高谈阔论,母亲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她心里知道,父亲如果不出去,此生都是有遗憾的。父亲出去的目的,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我以后的前程,更多的是为了慰藉一个男人的梦想。村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已经出去了,看过了外面精彩纷呈的世界,也为他们的家人带来了城市里的商品。唯独我的父亲没有。他整日守着我与母亲,还有那片宽广的黄土地。

  母亲没有阻拦他,默默地进屋帮他收拾行囊。父亲和她说话,她也只是勉强地笑笑。她不想让父亲看出她的伤悲。

  父亲走的那天,母亲没有出门送他。我以为母亲并不在乎父亲的走与留。殊不知,我却在午后的玩耍中,偶然看到了蹲坐在玉米地埂上的母亲。她独自默默流泪,身旁还有一罐昨日外出时打好的泉水。

  面前的母亲和一个时辰前与父亲笑着告别的母亲,俨然判若两人。我捧着那个陈旧的水罐,站在灰蒙蒙的天际下,审视父亲劳作过的土地,泪如泉涌。

  

  父亲回来的那天,隔壁邻居都过来看了。母亲死活不说话,知道父亲从兜里掏出一枚精致的黄色发卡展现在她眼前时,才咯咯地笑了。

  我认识,那是一朵多么漂亮的迎春花啊!黄色的蕊,黄色的瓣,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父亲将它插入母亲的发际,用手指一按,咔嗒一声,它便定住了身形。母亲欢喜地进了厨房,只剩我和父亲在门前吵闹。

  我能看出,母亲的心里是欢喜异常的。对于父亲,她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从我记事起,她就隔三差五地叮嘱我:“你爸这辈子为你吃了那么多苦,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他,知道吗?”

  我的回答总是令她满意的。但是后来想想,竟有许多不明之处。譬如,她从不曾要求过我以后要好好地孝顺她,似乎在孝顺这件事上,她情愿让我将全部的爱,都转移到父亲身上。

  没过几天,父亲又回到城里去了。这次,他要去很长时间,春节才回来。其间,他给家里写过两封无关痛痒的信。他说,自己在一家公司里帮忙搬运,货物虽不重,可都是高档货。因此,按提成来算,很能赚些钱,叫我和母亲不要担心,照顾好自己。

  那两封简短的信,不识字的母亲硬是让我念了许多遍。而她每听完一遍,都要在地埂旁坐上很长时间。

  春节前,母亲收到了父亲的汇款。经过一夜的深思,母亲最终决定,带我坐上书记的车,去城里添置些东西,好给父亲一个惊喜。母亲买了一条男式羊毛围巾,两张年画,和一个很大的二手衣柜,母亲说,这种衣柜放在家里够气派,父亲很早以前就想要了。

  衣柜有了,可搬运成了问题。母亲干不了重活,而我又尚年幼。因此,只能花一点工钱,去桥头雇个工人,帮忙把衣柜搬上书记回程的汽车。

  桥头的工人可是真多啊,躺的躺,坐的坐,密密麻麻的。前头的几个老练的小工一看到我和母亲,便迅速起身围了过来,不停地问:“要不要工人?”

  母亲不理会他们,慢慢往里找。她想,可得找个壮实一些的。这样,不但不会把柜子磕坏,还只需付一个人的工钱。

  寻思间,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对着密集的小工厂打趣:“嘿,是不是又来老板了?找我啊,我力气可大呢,庄稼人,不偷懒儿!”

  母亲迅速拨开人群,朝发声的位置看去。不远处的空地上,赫然坐着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男人。我看不清那张黑黝黝的脸,只是他手臂上特有的疤痕让我辨认出,他便是我的父亲。他在见到我与母亲的一瞬间,惊慌失措地捂着肚子往里跑,似乎是急着上厕所。

  母亲没有叫他,只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母亲想,如果她在此刻硬拉住父亲,询问他信中所说内容的话,一定会深深伤害父亲的尊严。于是,她坚强地扭转头,随便指了一个在旁的男人,然后拉着我飞也似地向前奔去。

  我气喘吁吁地抬头,想要母亲慢些,却看到簌簌滴落得热泪打湿了那条新买的羊毛围巾。

  

  父亲出事的那天,母亲正在门前扫雪时,一个神色惊慌的男人从马车上跳下来说:“不好啦,不好啦,虎子他爹出事了!”

  母亲跟着那个矮小的男人上了马车。

  村里有人说,父亲是在搬运家具的时候出的事。楼梯上的水结了冰,太滑,父亲一时没有站稳,摔了下去。那张一百多斤重的八仙桌,便毫不留情地砸向了他的身体。此后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想着父亲摔下楼梯的情景。

  父亲终于还是没能被救活。抬棺那天,母亲盘起了头发,然后将那朵柔黄的迎春花缓缓地插入了发际。我没有哭,母亲亦没有。

  亲朋散去之后,我和母亲默默地收拾家里的残局。洗碗时,她捋着蓬乱的头发惊呼:“我的发卡呢?我的发卡呢?”

  当夜,母亲硬拉着我,在漫天的大雪中,寻找父亲送她的那枚黄色发卡。我从来没有见她如此疯狂过。印象中,她一直都是那么安详、内敛而又矜持,从不善于表达心中的情感。

  大雪呼啸着席卷了山野。我和母亲趴跪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一步一步顺着掩埋父亲的方向找寻而去。

  母亲的发卡真的丢了。我当时极为不悦,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看重一个普通的发卡。父亲早亡,她不曾哭泣,如今却在惨白的雪夜里,为一枚发卡哭得没了声息。

  时光荏苒,我终于渐渐明白,当年的那枚发卡已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饰物,它是一种念想,亦是母亲对苦难的父亲唯一可寻的情感寄托。

  当雪花再度悄然覆盖了村庄时,我已不觉寒冷。因为我知道,在这个白雪皑皑的世界里,一定有一枚温热的发卡,在寒冬的深处默默地守护着一朵柔黄的迎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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