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生下来,还是一个粉红色的只会乱蹬和哭闹的小动物时,他们就把我抱到了姥姥家。
姥姥耳聋,也不会说话,一生都没有触摸过声音。她听不到我哭闹,怕我因为没有奶水吃而哭得昏死过去,就用一根粗棉线把我的手腕和她的手腕连起来。我一动,她就会惊醒,然后料理我的吃喝拉撒。
上四年级的时候,一个穿得很整齐很气派的男人来学校找我,他生硬地叫着我的乳名,蛋蛋,你过来。
我不过去。我吃惊地瞪着眼睛,发现这个男人有一双大大的双眼皮眼睛。他的头发很稀薄,肚皮鼓鼓的,比我见过的所有的男人都气派。
我身后有一群人起哄,没人要的野丫头,快喊爸呀,喊了就有人要你了。
后来这个戴红方格领带的男人说我是个傻瓜,说我天生是个让人讨厌的人,无可救药。因为我眼神呆滞,说话语无伦次。
他的话当然是无比错误的。我的聪慧在小时候就体现出来了。无论学什么新知识,我都学得飞快,没有人能赶得上我,高年级的学生也得甘拜下风。语文老师说我的头脑灵活得可以让火车在里面随意拐弯。我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瘦弱的女生。总是穿着洗旧的棉布衣裤和磨得起毛边的白球鞋。白球鞋是姥姥攒了三个月的鸡蛋钱给我买的。虽然我们很穷,但姥姥坚持让我和别的孩子一样。
在我12岁的时候,她穿着崭新的宝蓝色棉布衫带我去找妈妈。天很热,我们走了好长好长的路。我累了,她就让我趴在她脊背上,后来,我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房子很大很亮堂,墙壁雪白雪白,四周摆着一盆一盆绿色植物,有一种植物还结满了亮晶晶的小红果子。
对面坐着那个曾经系着红方格领带的男人。他身边坐着一个瘦瘦的女人,米黄色连衣裙,长头发,有一双很大的楚楚可怜的眼睛。我以前在镜子里看见过自己和她一模一样的黑眼睛。
我顿时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我的爸爸和妈妈。
我们来到后,男人和女人便争执起来,为了我,男人也许是为女人罕见的强硬所激怒,抽出了皮带。牛毛黄的宽大皮带,“唰”地一声,动作漂亮利索地抽下去,女人手腕上就飞起一道道紫红色的伤痕,嘴里吐出一声声惨痛的呻吟。
我一个人缩在墙角看着这一切,我惊恐得有了幻觉,觉得那些小红果子全是血珠凝固成的。我开始恐惧地尖叫,胡乱地用绵软的脚蹬踢光滑如镜的地板。
姥姥进来时,只看到被皮带抽得奄奄一息的女人。而龙卷风一样的男人还在疯狂地挥舞他的武器。
我的姥姥惊呆了。她从来不知道她的光光鲜鲜漂漂亮亮的女儿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还不如一只猫。
她无法保护她的女儿、她的漂亮的苦命的孩子。于是,我的不会说话的姥姥淌着两行浑浊的老泪,缓缓地向那个男人跪下了。崭新的宝蓝色棉布衫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下,破败得像一面绝望的旗。
从此,我和姥姥相依为命。
我的头发长得很长了。我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梳成两根小辫子,用金黄明亮的橡皮筋束着,看起来很快乐很神采飞扬的样子。我的名字也渐渐地响亮起来。谁都晓得我是个聪明清高胆怯孤傲的女生,其实这就很好,不和外界发生联系,心安理得地享受一些外界的赞美,永远和我最亲爱的姥姥在一起生活。
可是,那一个金黄色的残忍的秋天,姥姥病了。她的两颊飞快地陷了下去,紧绷着一层枯皱的苍黄的皮。她的眉毛很长,粗壮散乱,看上去像是一个能够隐忍苦痛的倔强女子。我亲爱的姥姥,不会说话的姥姥,一生没有触摸过声音的姥姥,你的语言藏在了哪儿呢?谁的手把它遗失了?如果可以帮你找到,姥姥,你悉心喂养大的孩子愿意用生命来换取你一晚痛苦的叫喊。
姥姥在那个果实飘香的金秋,安静地飞走了。
姥姥和她的白屋子一起入土的时候。我开始尖叫,持续不断地尖叫,眼前出现大片大片的幻觉。灿烂的阳光,碧绿的韭菜,粗糙的木栅栏,懒洋洋的大白菜,土墙上各种各样的奖状,熏黑了的窗纸,木门上淘气的娃娃,阴森神秘的枯井,油亮笔直的红香椿树,我们的粮食,我们的蔬菜,我们忠实的狗,我们的家。
姥姥离开我之后,我迅速地成长起来。我剪去了乌油油的长发,坚韧干脆地生活着。
只是我心底有了伤口,金色的明亮的伤口,终生无法痊愈。因为,再没有最疼我的人和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