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7月,我从合肥炮兵学院毕业,分配到上海警备区崇明岛的守备部队任职。1994年,我与相恋两年的女友结婚,两年后我们的女儿楼锦施出世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当我焦急地在闵行区中心医院产房的门口等待了两个多小时,终于从护士手中抱过刚出生的女儿时,心中的幸福感难以言表。看着小巧可爱的女儿,我忽然感到了一种责任:从此刻起,我就是这个小生命的爸爸了!我要抚养她长大,直到她能独立飞翔。
一周后,我把妻子和女儿接回了家。按医院的规定,每个月要带女儿去做一次例行检查。到第三个月去检查时,那位年轻的医生反复检查了女儿的头颈部,发觉女儿的头似乎不像正常儿童那样能自如地抬起,就建议我们去大医院做脑CT。我们带女儿去了华东医院,报告出来,诊断为“脑容量不足”。这其实就是脑瘫,但我们当时还不懂,按着指点我们又带女儿去了儿童医院。在儿童医院,一下子来了几位儿科专家会诊。他们围着女儿详细地诊视,我和妻子心里紧张极了。专家会诊后将会诊意见告诉了我们:女儿是先天性脑瘫患儿,这种病目前还是世界医学的难题,不能治愈。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大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许久,一个声音在我心底不停地响起:不管女儿得的是什么病,只要哪里能看,一定要带她去看,一定要治好女儿的病!
治疗开始了,是药物治疗配合理疗。每天要给女儿打“脑活素”,做“体外反搏”、“导平”等治疗。每天治疗的时间达五六个小时。那时我在部队的工作非常忙,抽不开身,所以每天都是妻子带女儿去医院治疗,我一个月只能抽出一天带女儿去。妻子吃了多少苦我知道。一想起妻子不论刮风下雨,每天都要抱着女儿去挤公交车的情景,我心中的酸楚就难以抑制。我是个军人,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我们有多少军嫂是这样辛勤地付出啊!为了给女儿治病,妻子被迫辞去了在闵行区中心医院的护士工作。
那时女儿每天的治疗费用要近500元,而我每个月仅有1000多元的工资,妻子又辞了职,这治疗费的“空洞”一下子就让我们的家庭深深陷了进去。好在组织和战友们及时伸出了援手,我和妻子的亲朋好友也都慷慨地资助我们。后来我计算了一下,到女儿11岁时,这些雪中送炭的资助前前后后共达近10万元(这些年,我们前前后后还借债近30万元)。我和妻子对这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永远深怀着感激!
但是,女儿每天近500元的治疗费用就像无底的黑洞,借来的钱永远填不满它!为了筹钱,我多次回老家诸暨向亲友去借。次数多了,钱越来越借不到了。是啊,这有借无还的“无头债”确实太难为亲友们了,毕竟人家也不是大财东,也要靠辛勤劳动的所得生活呀!我向亲友借钱每每难于启口,有时借不到钱我心里难受,但决不怨亲友,他们已经尽力给了我们支持!
那段时间,我和妻子带女儿去看病,从来不坐1元钱的专线车,而只坐5角钱的公交车。出门在外口渴了,从不舍得买瓶装水或饮料喝,回到家里再捧起白开水猛喝一通。1997年我母亲从家乡来上海看小孩,回去时我送她去火车站。在候车大厅,我从兜里拿出100元钱给母亲,算是孝敬母亲的。母亲说什么也不肯要,我们母子推让着,母亲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母亲说:“我不要你的钱。我们做父母的帮不了你,看你这么苦,我不要……”我抱着母亲也大哭起来。在候车大厅,我们母子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痛哭失声。父母亲好不容易把我拉扯长大,我是他们的独生儿子,本该好好孝敬两老的,现在却拖累得两老一贫如洗,每日要拼命劳作,赚些钱来支援我。我心中有愧,我难受啊!多少年了,现在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但每当我想起那个情景,泪水又会忍不住盈满眼眶。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可我面对的却是一年十多万的治疗费亏空!但我是一位父亲,我有责任为了治女儿的病赴汤蹈火!那一阵,我一想起马上要付的治疗费,心里就发紧。钱、钱、钱!我到哪里去找钱为女儿治病啊!
周末的一天,我去小菜场为女儿买鲫鱼熬汤。在菜场外的路边,我看到有不少小摊贩,其中有一个在卖袜子。我心中一动,问了下价格,一双袜子要卖2.50元,或10元3双。我的老家诸暨正有许多袜子工厂,也许,这是个生财之道。回家后,我打电话向家乡的亲友询问了行情,知道家乡的批发价是一元一双。
我和妻子商量后决定利用业余时间做做袜子生意。周末,我们坐火车回老家,在批发市场批了一蛇皮袋的袜子回来。我这样做内心是极其矛盾的,因为作为军人,我不应该做这样的“生意”。但我面对的是极无奈的选择,我再不愿向组织伸手了,况且,我想我只是利用休息日协助妻子来干这件事,决不会影响到工作。
“批发”回来的当天下午,我就身着便装陪妻子一起去了小菜场。我们学着那些小摊贩,也用一块塑料布朝地上一铺,然后摆上五颜六色的袜子。吆喝一声:“2元5一双,10元3双!”赶紧转头四面看看,可不要碰见熟人啊,心里“怦怦”直跳。两个多小时,卖出了十几双袜子。虽然只赚了十多元钱,但对我们来说已是“沙漠中的甘泉”,是可以为女儿治病的钱啊!如此积少成多,毕竟可以填补一部分亏空。那天,我们有了许久没有的高兴。
以后,妻子有空就去摆摊。休息日,我也去陪妻子。天黑了,就在路灯下摆。这样一个月下来可以赚八九百元。因是居住地,难免会遇见熟人。每当远远望见眼熟的身影,我们就赶紧埋下头,或转过脸去。但摆这样的违章小摊,“逃难”却是免不了的。每当听到有人高叫一声,也只好像其他小贩一样,把塑料布一兜,立即“席卷而逃”。
一个周六上午,我陪妻子去更远处的一个菜场摆摊,还没卖出两双袜子,就被一位中年警察逮了个正着。面对他的责问,我们心中惭愧,无言以辩。我对他说:“我妻子摆摊是不对,我也知道是不应该摆摊的,但家中有特殊情况,实在没办法才摆的。”中年警察看了看我们,大概也看出了我们的“难言之隐”,他挥挥手说“以后不要乱摆了”,转身便走了。我想,他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警察。
我们的“摆摊生涯”持续了大半年便结束了。因为女儿经过近两年的治疗后并无什么效果,医生就建议不必再治疗,“脑活素”之类不必再打,巨额的治疗费负担一下减轻了。
2001年夏季,我们将女儿送进了徐家汇的博爱儿童康健园,那里专门收治脑瘫患儿。女儿是全托,周一送去,周五接回。在康健园,女儿接受各种康复训练,练抬腿,仰卧起坐,练走路,训练强度很大。脑瘫患儿承受着巨大的“康复痛苦”,我为他们心痛,也为他们骄傲,因为他们用百倍的努力换来了一点点的成功!
一天傍晚,我公差正好路过康健园,禁不住对女儿的思念,我走了进去。我趴在女儿教室的窗口朝里望,只见女儿和20多个脑瘫儿童围着一张长方桌坐着。也许正是休息时间,他们就这样呆呆坐着,没有说话,没有欢笑,没有交流……因为他们是脑瘫儿,他们没有像健康儿童那样交流的能力,也不能像健康儿童那样活泼快乐!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女儿有时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度过。我的泪水潸潸而下,竟不知自己是怎样离开的。
女儿上康健园了,妻子又恢复了工作。我们还欠着许多债,但妻子有了收入,我也增加了工资,虽然女儿一月仍要2600元的学费,但我们省吃俭用,一点点把借人的钱还掉。我和妻子还是谈恋爱时去过上海的几个公园,以后就再没去过,直到女儿大了些,才带女儿去。至于去外地旅游,那暂时还没列入我们的“家庭议程”。妻子几乎永远都穿着几十元一件的衣衫,这让清秀的妻子显得“寒酸”,但她不在乎,说:“这很好了。”
每个周日的晚上,妻子都要给女儿整理下周带去康健园的衣服。看着妻子在灯下默默地在衣服上绣女儿的名字,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叠好,我总有难言的感动:她是位好妻子,更是位好母亲!
周一早上送女儿是我的任务。我5:00就起床了,坐车到徐家汇,再换车将女儿送到园里。6:30往莘庄的单位赶,有时赶不及吃早饭,就抓两只馒头吃吃。
脑瘫儿童体质差,容易生病,女儿一生病只得接她回家。脑瘫儿童睡觉时两只手都是向上摆着睡的,脚一蹬被子就会掉下来,很容易感冒。女儿在家时我每晚总睡不好,如果赶上她生病,我更是整晚不能睡觉,因为常常要为她盖被子。不睡觉就看书,或把电视声音调到最低看电视,第二天还要正常上班。2002年夏天,女儿又一次生病,我一连五天没睡上觉。周一坐在公交车上,我全身直冒冷汗,难受得想吐。后来到医院一查,是得了高血压。我这高血压是“熬”出来的,但我不后悔,为了女儿,我愿付出一切。我只是常常在想,有人能发明一种“儿童蹬被报警器”就好了,我设想可以用热敏式设计。
2003年,女儿在社会各界的热心关爱下,走进了莘庄镇小学读书。女儿就读的虽是辅读班,但像女儿这样智力、运动、语言“三不行”的脑瘫儿童却只有她一个,学校是破例收下女儿的。但学校对女儿的教育和关爱却是无微不至的,不但免去了女儿的所有费用,连饭费也给减免了,甚至老师还要背着女儿上厕所。在老师的耐心帮教下,女儿进步很快。一到周末,我也尽量抽时间教女儿识字、做加减法。现在女儿已经能认一二百个汉字,认识了拼音,并会在电脑上打拼音,会20以内的加减法。有时在路上,女儿会认真地“朗读”路边的广告,问我们“这是什么意思”。
难忘那一天。是女儿入学三个多月的一天,女儿放学回来,妻子对女儿说:“叫爸爸。”女儿望着我,忽然开口叫道:“爸——爸。”我抱起女儿亲了又亲,热泪盈眶。多少年了,爸爸心甘情愿地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第一次叫了爸爸!脑瘫儿的语言能力很难培养,女儿几年前已会叫“妈妈”,可叫一声“爸爸”竟隔了这么多年!所幸,女儿的语言能力进步很快,现在她妈妈已能听懂她的许多语言(因口齿不清)。
我和妻子有一个目标,就是要让女儿逐步康复到能够基本生活自理。我们还要继续努力工作,节俭地生活。这几年,妻子先后考出了“护师”和“助理医师”的资格,我也成了一名团职干部。我们要为女儿积攒一笔钱。女儿喜欢喝珍珠奶茶,以后我们老了,就用这笔钱买一个小店铺,让女儿经营一个奶茶铺,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女儿不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但我们要为她尽量创造条件,让这个折了翅膀的小鸟,也能在我们这个爱心的世界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