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那年,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一场大的变故——妈妈和爸爸离婚了。
在外人看来,他们的离异很平静。但是我知道,在他们一整夜为离婚进行的交涉和争论中,交织着他们心底怎样深重的酸楚和痉挛。促使妈妈做离婚决定的原因,是爸爸和别的女人发生了纠葛。妈妈说,夫妻因为原则问题分手不算错误。既然两个人死也不会为对方去脱胎换骨地改变自己,也就丧失了在一起生活的基础。为了两个人都能活得轻松和自由一些,还是分开为好,否则,今后发生更难容忍的事情,对谁都不好。
他们的离异,使我的感情指针发生了摇摆。在我的心灵里,我的父母是非常优秀的。爸爸是一个出色的建筑工程监理高级工程师,妈妈是一位预防医学科研人员,他们事业有成,都很受同事和朋友的尊重。他们都很爱我,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爱。我一直为有这样的父母而骄傲。现在,这个骄傲突然破碎了,而且,我认为,这是被爸对妈的背信弃义打破的。我很有些恨他。
在当时,爸爸最大的痛苦,就是担心因离婚而失去我——可以这样说,爸爸虽然难免对妈妈以外的女人轻率地抛撒感情,但对自己心爱的儿子,他却爱得毫不动摇。他和妈妈离婚以后,就报名参加了一个出国务工的工程项目,只身到一个发达国家打工去了。
父母离婚,父亲出国,却没有使我从此远离父爱。父亲在离婚后对我这个儿子的一往情深就不必说了,而母亲,为了我能够享受到父爱,表现出了她那母性和人格非凡的宽容和豁达。
父母离婚时,我恰好刚进入中学。一天,母亲无意中看到我填写的一份表格,我在家庭成员栏目中只填写母亲。晚上,我做完作业后,母亲郑重地对我说:“曹杰,你愿意像一个大人那样和我谈谈吗?”我答应了。妈妈问我想不想爸爸。我正犹豫,她说:“妈妈希望听到你讲的是心里话。”
我怀着非常矛盾的心情对妈妈说,我很想念以前的那个爸爸,而对现在的这个爸爸我却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我任性地说,我好像更愿意现在的爸爸是一个已经与世长辞的爸爸。这样,我想爸爸时,能想到的都是他给予我的满腔慈爱,这能使我可以毫无顾忌、毫无保留地去怀念他。但我现在想起爸爸心里就很乱,因为毕竟是他伤害了我和妈妈,是他扔下了我们母子。我说着说着就已哽咽失声:“现在,有同学问起我爸爸时,我就说他早死了。参加援外工程时死的,因公殉职。”
妈妈听我说完早已泪流满面,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她说,你对父母的离婚,理解得不全面,我们曾经真诚地相爱过,爸爸为了这个家庭也曾经尽心尽力。至于要离婚,是我们都不想凑合着在一起生活,是我们的共同决定。妈妈说,从我们双双做出离婚决定的那一刻起,就双双对你产生了伤害,这个责任,不应该都推给爸爸。妈妈忍住眼泪说:“这些,你长大后就会理解的。而且,还会帮助你走好自己今后的道路。只是,你没有必要因此就记恨爸爸。你爸爸是爱你的,我们离婚,解除的是我们的夫妻关系,你和爸爸的父子关系是永远也不能解除的。你如果能理解爸爸对你的爱,对你,对你爸爸,甚至对我对生活就保持住了一份温暖……”
妈妈郑重地对我说:“你说没有爸爸,你爸爸听了会很伤心,我听了也很伤心。因为,我虽然和他离婚了,但我不认为我们当初是盲目结合的。你有爸爸,只是,爸爸和妈妈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分手了……”
妈妈还说:“让你这么小的年龄就学着理解你不该理解的道理,这是爸爸和妈妈对你共同的愧疚,妈妈和爸爸都不希望你在生活中感到失掉什么……”
那天,妈妈讲了许多。尽管我并不完全理解,但我也能听得出,妈妈是在努力让我摆脱他们夫妻恩怨带来的感情负担,让我理解和接受爸爸对我并没有改变的父爱。
父亲出国打工后只是按时寄来我的抚养费。他不写信,每次寄钱后,就打一次电话。在电话里,总向妈妈事无巨细地打听我的情况。而我呢,就是赌气不接他的电话。一次,他来电话,恰好是我接的,他几乎是哀求道:“小杰,你就不能先和我说几句话吗?”但我还是马上向在厨房做饭的妈妈喊:“妈妈,他来电话了。”
妈妈和爸爸通完电话以后,对我说:“你让你爸爸伤心了,他在电话里哭了……”
我听了,心里也很不好受。其实,说我有多么恨爸爸,并不是事实。每次听他在电话里絮絮叨叨问我的情况,我心里也酸酸的,很不好受。只是周围的人,尤其亲友们说起父母的离婚,都在指责父亲。我觉得,让我接受父亲的歉意,简直就像是公开宣布对妈妈的不忠和背叛。
但是,就在那天晚上,恰恰是妈妈让我听到了这些和别人完全不同的道理,恰恰是妈妈在说服我要一如既往地尊重爸爸,尊重爸爸给我的爱。
当晚,在妈妈的建议下,我给爸爸写了一封问候平安的信。我清楚地记得,爸爸很快就给我回了信,那封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我心爱的儿子,爸爸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向你真诚地谢罪……”我读着这封信,情不自禁地大哭了一场。
然而,在接到爸爸电话时,妈妈却批评他,不必把自己的感情向不能理解的孩子宣泄,他和孩子的感情,应该是不带任何前提条件的最质朴的父子之情。
以后,爸爸和我之间的通信不断,都是真诚又平和地互相传递着关心和爱护。甚至,我还向爸爸倾吐对于妈妈管教我的有些守旧做法的“不满”。
两年后,爸爸回国了。妈妈又一次无条件地答应了爸爸提出的要求——每月和我过一次周末。
因为爸爸重新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我提出,可以和他一起过周末,但是,我绝对不会迈进那新家的家门。
妈妈却对我说:“你可以提出这个要求,但是不要当成要挟你爸爸的条件,顺其自然吧。我认为你和你爸爸多交流才是主要的,他很聪明,很有才华,比我有社会生活的经验,你能从你爸爸那里学到在我身上学不到的许多东西。”
正是有了妈妈如此的宽容,如此的殷切嘱咐,所以,当爸爸在他的生日前夕,小心翼翼地提出希望我能到他的新家时,我没有让他难堪。他的新妻子黄阿姨,也非常礼貌又非常高兴地接待了我。
第二天,爸爸给妈妈打电话,感动得泣不成声:“谢谢你,是你让我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父亲。”
我想,他说的是心里话。
在我19岁那年,我以优异的高考成绩考进了北航。
熟悉我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我在学习上,绝对不存在那种像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般非要达到什么目标的心理负担。若说谁在学习上给我的帮助最大,实话说,还是理工基础知识扎实的爸爸。我可以随时为需要请教的学习问题当着妈妈的面给爸爸打电话,可以随时告诉妈妈我去爸爸家了,甚至,爸爸到家里来,当着妈妈的面为我进行辅导,就像吃家常便饭一样。爸爸妈妈的这些做法,成为我的心理如此健康的关键。
我考上大学后,妈妈爸爸还和我一起去颐和园的“听鹂馆”共进午餐,表示祝贺。爸爸举起酒杯就落泪了,他对我说:“你要为你拥有一位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而骄傲。”这时,妈妈也落泪了,爸爸又对妈妈说:“我承认,你是我见到的最伟大的母亲。你是我见到的女人中拥有最伟大人格的女人!”
妈妈却对爸爸说:“你没有使孩子失去父爱,你也是一个好父亲。”
我一时什么也说不出。他们是一对分手的夫妻,但他们都没有把离婚的恩恩怨怨,把他们破坏性的情绪传给我。他们从来没有向我说过一句互相诋毁和谩骂的话,他们没有让我因为他们的离异而产生痛恨,更没有让我为他们的分手而自惭形秽。他们都最大限度地让我感受着双亲的抚爱,都最大限度地使我在心理和感情上保存了亲情的完整……当然,他们也用他们离婚的事实,让我对于爱情、婚姻,多了一份自己的判断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