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之后,我和父亲的双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又一起沉浸在和谐的音乐之中……
父亲教我的第一支舞,是一支配着中国民歌曲调的布鲁斯:“你是我的阳光,我惟一的希望。每当我的天空阴霾密布,是你让我心情重现明朗……”他弯下身,拉着我的小手从客厅跳到厨房,又从厨房跳到卧室。他不时伸手去扶被我们撞歪的行将掉落的器皿,滑稽的神态让我乐不可支。夏威夷金色的夕阳透过摇曳的棕榈树,在客厅里铺上了一大片绚烂的色彩。我们跳着舞,骄傲得像是在当众表演。
父亲18岁时从中国福建移民到美国。大学毕业后,他留在拥有和家乡一样美丽海滩的夏威夷的小镇上当高中教师。他很会跳舞,从普通的慢四快三到复杂的波尔卡和狐步舞,他都能跳得优美动人。尤其与众不同的是,他为好多美国歌词加上了中国民歌的调子。每当他哼着自己编的曲子邀我把小手放进他的掌心时,喜悦的潮水就慢慢淹没我的心扉。小小的心灵中,我深深为与众不同的父亲和他独特的舞曲而骄傲。
但是,随着我渐渐长大,脑子里有了自己的思想,却发现我不得不重新审视父亲和我的关系。父亲是一个典型的传统式的中国家长,他总想替我安排好一切,希望我听他的话,按照他的意愿去生活,甚至连我交什么样的朋友,晚上几点钟回家都有极其严格的规定。可是生长在自由空气中的我根本就不领他的情。我总觉得他是强人所难。我已经长大了,完全有能力去选择自己的人生,用不着别人来说三道四。十几岁的时候,我渐渐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父亲便总是搬出母亲作为榜样,喋喋不休地提醒我女孩子应该动作优雅,待人彬彬有礼。他还把朋友们的子女介绍给我,希望我能在当地的大学读完教育专业后,从中选择一个华人小伙子结婚,在岛上安居乐业,像他和母亲那样平淡而幸福地度过一生。
可惜父亲可能忘记了:我是他的女儿,我从他身上继承的最大的特点,就是他那股无人能劝的固执劲儿。于是,我们之间便经常发生争执。虽然每次到最后,我们都能通过谈话谅解对方,但心灵的隔阂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父亲还是会邀我与他共舞,但也仅仅是在节日的晚宴上或是家里举行的生日派对上。我当然也还深深地爱着父亲,但他的严厉让我不敢轻易靠近;我也知道父亲爱我,可我的行为却让他伤透了心。
终于有一次,我和他发生了激烈的争吵。那年我15岁,也许是青少年时期莫名的忧郁作怪,一天,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家。父亲那天兴致特别好,他抱来一堆磁带,冲我说:“来,让布鲁斯流淌吧。”我不想理他,可他温暖的手却还是放到了我的肩上。我一下子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声叫嚷:“别碰我,别碰我!我讨厌跟你跳舞,从开始就是!”父亲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然后转身默默地离开了。
之后,我们之间陷入了难堪的沉默。面对着父亲日益冷漠的面孔,我感到那个教我跳舞的慈爱的父亲似乎突然消失了。我迷惑,然后是抱怨,在心里沉淀了好久的逆反心理不可抑制地翻滚起来。我学会了抽烟和酗酒,结交了一大帮游手好闲的朋友,常常深夜时和他们驾着敞篷车在海滨公路上狂飙,在尖叫声与肆无忌惮的笑声中挥洒着自己所谓的“年轻而自由的激情”。父亲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心痛。他不再找我谈心,脸上流露的是越来越冰冷的神情。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样做又何尝不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呢?在潜意识里,父亲和我在夕阳中共舞的情景还在反复地演习,如果说以前这种记忆是一种快乐,那么现在却因为它的遥不可及变成了撕扯我心的痛苦了。
这样颓废了一段时间后,我接受了母亲的建议,到加利福尼亚大学读书。突然间告别了往日喧嚣的生活,从此远离了父亲的责备和唠叨,第一次享受到了自由自在的感觉,我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可之后我便发现自己在以往的岁月中已经迷失了方向,没有了父亲温暖的大手的牵引,我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全新的生活。我在迷茫中寂寞地远眺,直到我遇见盖瑞。
盖瑞是个地地道道的美国人,而不是化裔后代。他和父亲理想中的女婿完全格格不入。可我管不了这些,他那双像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睛中透露出的真诚让我怦然心动。我们深深地相爱了。不久,我们就决定结婚,地点定在贝克里,而不是夏威夷。我思忖再三,还是向父母发出了邀请。在婚礼举行前两天,他们终于见到了未来的女婿。婚礼非常简单,父亲的话和来宾一样稀少。婚礼后的第二天,他们就飞回了夏威夷。而我和盖瑞则搬到了纽约。那里大概是美国境内离夏威夷最远的城市,我和父亲也离得更遥远了。
我搬到纽约后,父亲从没来看过我。就算母亲打电话来,他也从未跟我聊几句,更没说过任何关心我的话,就好像根本没有我这个女儿。他对我的一切都保持沉默,从不发表任何意见。我知道他还在为我不听他的劝告而心存不满和失望,而我因为赌气,也从不打电话问候他或是回家去看看他。冷战就这样一直持续着。好在纽约的生活让我很满意,一切都是那样顺心遂意,没了父亲的絮叨和严厉的管教,我似乎也活得很好。可是,在许多个不经意的瞬间,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候,我都会在心底悄悄地思念父亲。我不知道,父亲是否还惦念着我,或是已经忘了我,我们之间到底还有没有和好的一天呢?
两年后,我们的儿子蒂米出世了。当我还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时,母亲打电话来提醒我,下个月是父亲60岁的生日,她希望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家看看。对父亲的思念和蒂米出生的喜悦化成了催促我回家的强大动力。于是,我带着儿子和丈夫踏上了归乡的路。飞机平稳地行进着,盖瑞和儿子都进入了甜美的梦乡。也许是近乡情更怯,我却怎么都睡不着。小时候的一幕幕情景在此刻又一一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父亲,就像他的小影子。那时,我们镇上种着很多香蕉树,父亲总是带着我在树丛中玩耍。每当我跑累了,他就举起我,扛在他宽厚的肩膀上。那种温暖安全的感觉,至今我仍难以忘怀。还有,更难忘的是我和父亲携手起舞的情景,那时的我们无论舞步还是思想都是那么的和谐一致。父亲毫无保留地爱我,我也尽情地享受着他的关怀。可是,为什么这种爱现在却变成了我们的负担呢?
现在,这个不太听话的女儿回来了,带着她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一个长着灰褐色头发、奶黄色皮肤的中美混血儿。父亲对此会有什么反应呢?他会不会拒绝接受蒂米呢?如果父亲和我能互相谅解,我又该以怎样的方式向他表明心中的愧疚和情感呢?
飞机终于降落了。父母在出关处等待我们。我小心翼翼地将饿得哇哇大哭的蒂米放进母亲的怀抱。母亲兴奋地接过他。小家伙也挺合作,马上停止了哭泣,十分惬意地享受着外婆的爱抚。父亲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很平静,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只问候了盖瑞一句:“旅途还顺利吧。”随后便一言不发。忽然,我看到他微微看了一眼小蒂米,那眼神很复杂,但其中掩藏不住的是我再熟悉不过的慈爱。
回到家用完午餐后,丈夫和我到我以前的房间里去休息。母亲把蒂米抱进楼下布置好的婴儿房,哄他入睡。
4个小时后,我从睡梦中醒来,一种母性的直觉提醒我,孩子一定饿了,该给他喂奶了。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听到蒂米像往常一样大声哭闹或是烦躁地呜咽,反而听到了一阵快乐的笑声。我轻轻地下了楼。走到门边一看,蒂米正躺在地上放着的一个小枕头上,柔和的灯光将黄色的光晕洒在他的身上,他欢快地挥舞着他粉嫩的小拳头,咯咯地笑着端详正在俯视他的那张脸。那张脸被夏威夷的阳光晒得黝黑发亮,但却丝毫掩饰不了慈祥的笑意。那是父亲。他正拿着一个奶瓶给蒂米喂奶。他一边轻轻地拍打着蒂米的小肚皮,一边轻轻地哼唱:“你是我的阳光……”霎时间,我呆住了:多么熟悉的旋律,多么熟悉的情景!已经深入我心的记忆又潮水般涌上了心头。
站在黑夜里静静地望着这一幕,我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涌上了我的眼眶。原来父亲并没有忘记我,他还在爱着我,他也和我一样想挽救我们之间濒于破裂的父女之情。原来我们如此相似,明明深爱着对方,却都因为胆怯和骄傲不肯先妥协。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好了在父亲的生日晚会上我该对他说些什么。
第二天的晚餐之后,家庭舞会如往常一样是必不可少的精神大餐。录音机里慢慢地流淌出了布鲁斯悠扬的曲调。我走到父亲跟前,轻轻地说:“对不起,”我感到我的声音在颤抖,“但我想这应该是我们的拿手好戏。”父亲愣了片刻,我们的视线在时空中交汇,仿佛又回到了我15岁时的那个夜晚。我用哽咽的声音唱道:“你是我的阳光,我惟一的希望……爸,让布鲁斯流淌起来吧。”
父亲彬彬有礼地朝我鞠了一躬,俏皮地说:“非常乐意,女士。我正等着你呢。”然后,他的嘴角泛起了发自内心的微笑,眸子里晃动着亮品品的光芒。时隔多年之后,我和父亲的双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又一起沉浸在和谐的音乐中。我一边随着音乐曼舞,一边想,这音乐从此再也不会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我和父亲的灵魂将永远共舞,直至世界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