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五年了,我那时23岁,刚刚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在一家国企公司寻呼台当话务员。他离开我们的日子很特别,是1995年的元旦。也许注定我们今后要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里回忆到他,但是我其实更愿意认为这是父亲在告诉我们,他舍不得离开,他还是要每年跟我们一起过节。
父亲临走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他留下的遗物牵扯着很多往事,注定我足无法忘记了。
9岁那年的一天,放学回家,父亲在门口等着我:“娟子,你今天先别回家了,家里有点儿事儿,你到对门王阿姨家玩儿去吧。”那天我玩得很高兴,困了,就睡在她家。第二天我知道,妈妈没有了。
家里还有爸爸、奶奶、姐姐和哥哥陪着我。他们都很爱我,妈妈去世没多久,姐姐接了妈妈的班儿,也去上班了。平时的日子,奶奶在家里照看我。奶奶对我精心的照顾使我淡忘了母亲。过了一年多,奶奶去世了,我心里很难过,我知道奶奶像妈妈一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以后我只能是一个人在家了。我心里有一种潜在的恐惧感,不敢自己在家里玩儿,更不敢独自在家里呆着,每次父亲回来看见我站在路口就紧蹬几下自行车骑到身边,然后把我放在他的后座上搂着我回家。
上初中的时候,姐姐嫁人了,离开了这个家。哥哥也工作了,而且经常出差。我更多的时间是和父亲在一起,有时候他会跟我唠叨唠叨家里上辈人的事情。我记得他说我爷爷是个有钱的商人,爷爷娶过三个老婆,奶奶是爷爷娶的大老婆,后来奶奶带着父亲离开了爷爷,为了养活奶奶和父亲自己,他十几岁就去找工作了,吃了不少苦。后来父亲娶了妈妈,生了姐姐和哥哥,父亲说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是每月只有20元钱,要养活全家五口人。父亲有时候也练字;他说自己以前很想上学,还想上大学,但因为奶奶离开了爷爷,他只能早早地去找工作。
哥哥开始谈恋爱的时候,父亲的收入也就两百多元。要供我上学读书和生活需要。记忆中父亲没给自己买过新衣服,单位总发工作服,他常年穿的都是深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哥哥工作了,父亲不要他的钱,让他把钱存起来,留着成家用。姐姐出嫁后,柴米油盐、过日子的事情都由父亲操持。那时候家里的菜总是炒得很咸,因为家里没冰箱,父亲怕菜剩下后容易坏。家里吃饭时菜量一般都很少,父亲总是紧着我和哥哥先吃,他吃得很慢,等我和哥哥吃完饭,剩多剩少他接着吃,哥哥那时正是长身体的大小伙子,有时候吃完饭,盘子里只剩下菜汤,父亲不让我把菜汤倒掉,总是把米饭拌在菜汤里,他说:“菜汤里面有营养,比菜的味道香。”
哥哥结婚了,和我们住在一起。家里人口多了,父亲仍然不要哥哥和嫂子的钱,只用他挣的工资维持一家五口人的生活。
我高中毕业了,父亲希望我考大学,他说:“如果你能考上大学,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可我执意想去找工作,觉得上学没意思,我对父亲说:“早点儿上班就能自己挣钱了,省得总让您养活我。”父亲听了没有勉强我,我开始到处找工作,曾经卖过服装,到蜡烛厂做过蜡烛。后来同学的妈妈把我介绍到寻呼台。我有时也交给父亲一些钱,可我真是大手大脚,爱乱花钱,往往是交的钱少,要的钱多。
那天,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姐姐和我收拾着父亲的遗物,我们打开了家里惟一锁着的抽屉,里面的东西很简单:一张父亲和母亲的黑白合影照片;一张奶奶去世时留下的照片;还有几张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一些字,我认识这是父亲的笔迹,我和姐姐拿起那儿张纸看见上面第一行清楚的字迹:进料清单(向领导说明的几个情况)。父亲生前是建筑公司的材料管理员,他负责进材料和买劳保用品,因为想给单位节省钱,父亲发现郊区的货便宜而且质量也不错,能给单位省不少钱,我想起父亲生前经常不辞劳苦地骑自行车去通县、大兴、沙河、顺义进货,晚上回家后累得不想说话,就往床上躺。父亲写的材料里有进货的明细表、收据和经手人的名字,旁边还附有城里商店同样货物的价格表。在材料的最后,父亲写着:我的工作是清清白白的,我就想给单位省点儿钱,我老张工作了一辈子,没拿过一分不该拿的钱,我凭良心办事,问心无愧。我才知道父亲原来在工作上也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和委屈,可父亲在家里从没对我们提起过这些事儿。
我看见抽屉里还有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几个蓝色封皮的存折。一共五个。我慢慢地打开了第一个存折,是我的名字,里面存了两千多元;第二个是姐姐的名字,有八百多元;第三个是哥哥的名字,一千多元;第四个是侄子的名字,有四百多元;第五个存折是外甥的名字,里面有近期刚刚存进去的三百多元。看着这些存折,我和姐姐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拿着存折的手在颤抖,泪水打湿了那些存折的封面,我似乎看见了父亲在早市上东挑西拣的身影,看见父亲把米饭泡在莱汤里的情景,看见父亲每天穿着工作服去上班的背影……我想起工作后曾在稻香村给父亲买了几块点,可父亲始终没舍得吃,有一天我发现点心表面长了绿毛,父亲舍不得扔,把那些绿毛去掉后放在锅里蒸了蒸吃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每天早上和晚上都给我洗脸,他的手很大,很温暖,他给我洗脸的方式很特别,总是用左手揪着我的脖领子,右手撩起水来给我洗,我觉得父亲洗睑很好玩,很舒服,也很干净。所以每天都让父亲给我洗脸,一直到我上高中。
父亲在姐姐出嫁后,曾经带回家一个阿姨,那个阿姨长相老实,也很端正,姐姐拐弯抹角地对我说那个阿姨对爸很好,想和爸结婚,我一下子就跳起脚来:“不行,我不干,我不让她来咱家,我不让爸和她结婚。”姐姐说:“娟子,你别那么不懂事,爸应该有个伴儿了。这个阿姨身体好,工作也不错,听说她比爸挣钱还多,人家不嫌弃咱家条件不好、孩子多就行了。”我根本听不进去,冲到父亲面前故意凶巴巴不讲理地嚷嚷着:“爸,如果你让那个阿姨来咱家,以后她什么都得听我的,第一,我不叫她妈,我就叫阿姨,第二,她既然比你有钱,那我要什么她就得给我买什么,而且她不许说我,也不能管我。”父亲闷头抽着烟看了看我没说话,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见那个阿姨来过家里,很快我就忘了这件事。
想起父亲经常独自站在窗前抽烟的样子,我明白了父亲那时候是多么孤独,多么劳累!
那时候我真不懂事。为什么不让父亲与那个阿姨结婚。父亲生前心里是多么的孤独和沉闷,他多么需要有个人和他说说心里话。他总是默默地、毫无怨言地为这个家操劳,多么需要一个体贴关心他的人,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残酷,剥夺了父亲获得幸福和快乐的权利。我明白父亲之所以放弃了那个阿姨,是怕我伤心,怕我不快乐。我经常埋怨自己,为什么当初我那么不懂事?为什么父亲走得这么快?为什么不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哪怕父亲病倒在床上一段时间,让我侍候侍候他,为他尽点孝心也不会让我这么难过。这一切—切的“为什么”都没有机会了,都来不及了。我结婚了,当我踏进丈夫家门对婆婆开口叫了一声“妈”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15年没有叫过“妈”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自然而然地就叫出了“妈”这个字,也许这个字一直埋藏在我心里,当我开口叫“爸”的时候,一股酸楚的滋味塞满心头,我心想,虽然这两位老人都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却是丈夫的亲生父母,我要尊敬和孝顺他们,在生括中老人们也非常体贴关心我们。所以我不想再体验曾经对父亲的遗憾和失落。我要求自己真诚地关爱和照顾两位老人,我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父亲的离去使我内心充实了,变得成热了,我现在懂得关心体贴别人也是一种美好的情感。
当我快乐或不快乐的时候经常想念父亲,我经常捧着父亲的照片站在那扇窗前,有时会点燃一支香烟放在父亲的照片旁边,烟雾缭绕,每当这时我似乎又看见父亲站在窗前抽烟的身影。那时我会在心里轻轻地叫一声:“爸!您看看窗外吧,我在这儿陪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