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嫁给大哥的那天,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嫂子穿着红色的棉袄在雪地里一路走来,显得那么光彩夺目。嫂子的婚礼很特别,迎接她的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土坯房,还有一个瘸腿的残疾弟弟——那就是我。嫂子过门的那天,我已满12岁,还在和一帮三四岁的孩子在屋檐下打弹珠。
嫂子过门之前就知晓我家的大概情况,兄弟两人,哥在一家砖厂出苦力,弟是一个残疾。在这个残疾弟弟出生的第二年,父母相继撒手人寰,两间低矮潮湿的土坯房是唯一的家当。嫂子的娘家人死活不愿闺女嫁入这样的“家”,可她却倔强地嫁给了大哥。她的家人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何非要往“火坑”里跳?为了惩罚她,娘家没有给一分钱的嫁妆。嫂子也不闹,就这样穿着那件自己缝制的红棉袄嫁给了大哥,成了我的嫂子。
没有像别人家办喜事的热闹气氛,屋里冷冷清清的。大哥把我领到嫂子面前说:“这就是弟弟。”嫂子上下打量了我好半天。我的样子确实够嫂子“打量”的,虽是寒冷季节,可我仍像两三岁的孩子时不时吸溜鼻涕,一身衣服又破又脏,棉袄里面毛衣的毛线露出长长的一截来。嫂子“欣赏”够了,就轻轻地问我:“今年多大了?”我低着头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一粒小石子说:“十二了。”“读书没?”嫂子又问。我一听“读书”两字,猛地抬起头,眼内放出光芒。我虽没有回答嫂子,但嫂子分明从我的眼神中知道了答案。
当晚,嫂子吃了我用弹弓在家门口打的几只斑鸠,这是我家招待嫂子的第一顿饭,也是婚礼饭。嫂子一边吃着,眼角流出两行泪水来。接着,大哥哭了。紧接着,我也哭了。嫂子受委屈了,大哥和我从心里痛恨自己的贫穷。
夜很深了,我怎么也难以入睡。隔壁的“洞房”也亮着灯光,我隐约地听见大哥说:“他没上学的原因一是家里穷,但最主要的是他的腿不方便,到村小学要爬两道山梁,他是不能独立行走的。”“上,要上,明天就去插班上,我试探过了,弟认得汉语拼音,上村小学我背他。”这是嫂子的声音。“那以后呢?他大了,沉了,你怎么办?”“背!”嫂子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躺在床上的我知道嫂子过门的洞房花烛夜是在决定我上学的事,泪水像洪水般夺眶而出,我用被子死死地堵住嘴不让发出哭声。
第二天,当我还在睡梦中时,被子被嫂子掀开了。她将一套干净的衣服和一个手缝的书包放在我的眼前说:“走,上学去!”我有些迟疑。嫂子一笑说:“弟,咱们要识字,否则你将来就真的残疾了。”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嫂子知道了我的心思,她平静地说:“只要有嫂子在,你就可以走路。”
嫂子帮我穿戴整齐后,一蹲身说:“来,嫂子背你!”我本能地往后挪了挪。嫂子回头说:“弟,嫂子背你,你是我弟,嫂子就得背你!”嫂子说这话时,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分明感到了一股母亲的温柔向我罩来。我眼眶里藏着泪,一下子趴在了嫂子的背上。我立即感到嫂子的体香一丝丝地钻进了我的鼻孔,沁人心脾。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的闸门,任凭泪水飞溅在嫂子宽厚的背上。这一年我12岁,嫂子22岁,她用瘦弱的脊梁开始为我铺设一条人生之路。
到了学校后,校长怎么也不肯让我此时插班入学。当谈到我如何上下学时,嫂子坚定地说了两个字:“我背!”校长愣了半晌后,终于点了点头。我发现校长的眼眶内也有了泪花。嫂子用她自己在家做闺女时积攒的一些小额钞票为我报了名。嫂子临走时说:“弟,好好念书,放学后我来背你。”说完就急匆匆地回了家,因为大哥去了砖厂,地里的农活只能靠她了。
从家到学校的山路是崎岖的,一到下雨天,这求学的路就更是难行。但这些都没有吓倒嫂子,她每天准时背我上下学。
我的体重在嫂子的悉心照料下也明显增加了。有几次,我有意节食,嫂子猜到了我的心思,就笑着说:“别这样,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等将来娶了老婆,瘦不拉叽的怎么‘降服’她?”一句话把我臊了个大红脸。
读初三那年的春节前,家里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这时大哥说:“怀一个吧!”我听到这话,这才猛然意识到嫂子为了照顾这个家,为了照顾我,竟放弃了做母亲的好多机会。就在大哥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她时,嫂子一笑说:“等等吧,这钱还得干大事。”
晚上,我一直不敢入睡,想听听嫂子的“大事”是什么。隔壁屋传来大哥的声音:“你已经尽了一个做嫂子的责任了,他的腿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是治不好的。”“不治治怎么就知道治不好?”这是嫂子的声音。我明白了,嫂子所说的“大事”就是给我治腿。
中学毕业后的第二天,嫂子就开始实施她的“大事”了。不管我怎么反对,都不管用。她背着我从武汉到长沙再到太原,一家家的医院留下了一个看似中老年的妇女背着一个小伙子求医的身影。
接下来的几年间,我一边配合医生的治疗,一边开始文学创作。
渐渐地,我的腿好多了,虽没有正常人那样灵活自如,但却可以自己走了。一天,我试着将一担水挑回家时,我哭了,嫂子也哭了。
这时,我的文学创作也获得了丰收,全国各地报刊相继采用了我的文章。因我在文学创作上成绩突出,破格进了县文联,吃上了财政饭。
进文联的第二年,我找到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姑娘。结婚的那天,我将怀抱不到周岁儿子的嫂子请到了上座,当着近百名亲朋好友的面,将满满一杯酒端到嫂子面前,我眼含泪花说:“嫂子,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弟的今天,今天这杯酒我不敬天不敬地,而是敬你——我的嫂子!你就是我的娘!嫂子!娘!请喝这杯酒!”
嫂子也是泪流满面,不过脸上却挂着微笑将那杯酒仰头喝下。
一阵掌声响起,这是献给我嫂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