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10几岁的时候,我都还没有正眼看过他——那个被人称作“骆驼”的矮小男人,他是我的父亲。
“骆驼”男人身高只有1米43,背上隆起一个大大的包,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他走路时总是佝偻着一步一步前行,遇见上楼,就像是在爬。小时候,我在学校里唱《蜗牛与黄鹂鸟》,每当唱到“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呀……”时,便会联想到自己的父亲,心就会莫名地痛。
“骆驼”男人满脸疲惫,目光哀怜,脚步蹒跚,摇摇晃晃走在大街上,就像一只奇丑的小鸭。父亲是城里一个工人家庭的孩子,妈妈从农村来到城里打工,他们的相识,便是在同一个工厂里。那时,他是厂里值勤的门卫。尽管当初遭到一些人的嘲笑,但渐渐地,这个敬业的“骆驼”男人很快受到了人们的尊敬。当他每天早晨“吱呀”一声打开铁门时,鱼贯而来的工人们都会善意地向他行一个注目礼,每到这时,这个“骆驼”男人便会露出开心的笑容。我的母亲,便在这人流中,与这个“骆驼”男人默默相爱然后走到了一起。
到5岁时,我就和父亲一样高了。自从有了和他一样的身高后,我便没有和他一同上过街。每逢他蹒跚而来的身影,我总是慌乱地躲避。一次下大雨,他和我撑着伞行走在雨中,一个院子里的小伙伴朝我大声叫喊,还冲我做鬼脸,那一刻,敏感的我感觉受到了伤害,再次坚定了要同父亲拉开距离的念头。
懂事以后,我几乎就没有对他叫过一声“爸爸”。
我6岁时,母亲与父亲离了婚。母亲跟着另一个有钱的男人走了,留下了我和父亲相依为命。父母离婚后那个冰冷的冬夜,我一个人蜷缩在床上,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夜。
上小学了,我坚决不让他去学校接送。他含着泪,点头答应了。他事事迁就我,毕竟,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依偎。小学二年级时,在我生日那天,他给我买了一辆玩具车。那是我最开心的一天,上厕所都要抱着玩具。然而在一次上厕所时,我一不小心,玩具车一下子掉进了粪坑里。父亲来了,他几乎没有犹豫,便跳进了粪池摸起了玩具车。望着全身是粪的父亲,我真想叫一声“爸爸”,可嘴唇却像被粘在了一起,始终没叫出声。
敏感又自卑的我,在成长的路上一路咬着牙,于2007年夏天以高分考入了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在我成长的季节里,“骆驼”男人的背,在含辛茹苦的煎熬中越来越佝偻弯曲了。他摆过地摊、做过门卫、卖过牛奶、拣过垃圾、去火葬场做过临时工、到丧家家中料理过灵堂,跪在来宾们面前对死者大哭,一把一把烧冥钱……节衣缩食,忍受过无数奚落与侮辱,最终把我一步一步艰难地送进了大学之门。然后,他在尘封的岁月中老去。
2008年的春天,在小城里倍感孤独的他,决定来北京打工,想好好陪我求学。他事先没有同我商量,就一个人到了北京,在一家老乡开的餐馆里打工,每天干着洗碗淘菜端盘子的活儿。有一天,他在肯德基买了两个鸡腿,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兴冲冲地来到了我的学校,终于找到了我的寝室。他让我的同学去叫我。我下了楼,一下子看见了父亲,顿时感到非常难堪。那次的见面我没有给他好脸色,可他却一直在笑。事后听老乡跟我学,说他回到餐馆后,眉飞色舞地跟他们讲他见到了我,我是如何如何的高兴,如何如何的对他好……
暑假到了,得知父亲已去一家宾馆打工。那天闲着无聊,我决定去看看他。到了那家宾馆,服务生问明白后把我带到了六楼娱乐城的大厅。
我找了个位置悄悄坐下。大厅的舞台上,有个人正在掌声和吆喝声中表演着唱歌、倒立、翻跟斗之类的娱乐节目。我一眼就认出,那个人竟是我的父亲!他在上面很卖力,极力地在逗着台下的观众开心。表演将要结束,台下传来一声吆喝:“来,矮哥儿,再翻一个跟斗,这100元就归你啦!”只见他迟疑了一下,又满脸堆笑向台下鞠了一个躬:“谢谢老板,只要大家开心!”他用力地扩了一下胸,转身在舞台中央接连翻了8个跟斗,最后一个,他重重地摔倒在了台上。他喘着粗气,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地鞠躬致歉。
别的人在笑,而我已经满脸是泪。
演出结束,我冲上台前,哭着扑向他。冰冻了多年,我含着眼泪叫了他一声:“爸!”
我搀扶着他回到了住处,父亲脸上流了血,我为他洗净,泪眼朦胧地抱住他再次叫出了声:“爸爸……”父亲瘪着嘴唇说:“乖女儿,桌子上有核桃,多吃点儿,补补脑。”父亲的声音里带有一丝哭腔。一瞬间,我感到桌子上那满是皱纹的核桃就像父亲的脸,而它里面的果实,像是父亲的那颗心。
“乖女儿,这些年来,爸爸吃尽了苦头,就是想让你在人群中好好的站着做人!”那天晚上,父亲对我这样说。我扑倒在父亲的怀里,无声地痛哭。成长的岁月里,原来,“骆驼”男人的爱,从来没有弯曲过,弯曲的,只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幼稚女儿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