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是个出色的滑雪教练，每年大半年时间都在雪场上，所以，儿子也是在雪场长大的。耳濡目染的，儿子也迷上了滑雪。
儿子八九岁时，已成了滑雪场上的明星。12岁那年，儿子得了全市滑雪比赛少年组的第一名，他暗暗得意：真是虎父无犬子！但看着儿子骄傲的样子，他却板起脸，故意打击他说：“不就这两下子吗，还差得远呢。”
儿子一脸委屈。他想了一会儿说：“在这个小雪场，滑一辈子也只会是一个不入流的选手。要成为一个高水准的滑雪运动员，就必须到自然的雪场中去锻炼。”
他没有想到，这句话竟成了儿子的心病。儿子每个冬天磨他，到山里去滑雪。
儿子17岁那年冬天，下了几十年一遇的大雪，看到大雪，他觉得是时候了，该让儿子到自然雪场中去锻炼了。他拿出那套珍藏多年的瑞士雪具，那是他当年在冬运会上夺冠时的奖品，他自己从没舍得用过，儿子抚摸着那套雪具，高兴得手舞足蹈。
他开始和儿子约定：“第一，在野外滑雪时，一定要跟在自己后面，不许单独行动，因为每一片野雪下面都可能隐藏着危险。”儿子满口答应着：“放心吧，我保证听话就是了。”
“第二，到野外后，绝对不许大声说话，切记切记。”
“滑雪和说话有什么关系呢？”儿子好奇地问他。“闭上嘴巴，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他忽然很严肃。然后，他们习惯性地用手拉钩，那表示，说过的话，必须得算数。他不想告诉儿子为什么，儿子第一次到野外来滑雪，他是怕他心里有负担，会滑得不快乐！
二
他们整好装束，就向山里进发了。他对那里很熟悉，他从前每年都来这里集训。
雪大得超乎他的想象，能把腿全都没了，所以，他们走得很艰难，当他们一步步爬上那个陡坡时，太阳已经在头顶了，他呵了口气，用手指了指远处，儿子顺着他的手指，看到那一望无垠的雪谷在阳光映照下，闪着令人迷醉的光环。儿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场呢，所以，像一只跃跃欲试的小鸟，恨不得立刻飞进广阔的天空里。
他帮儿子绑好滑雪靴，固定好滑雪板，又低声地交待儿子，一定要跟在自己后面，然后雪杖一点，便从坡上滑了下去。
他在前面，儿子沿着他滑出的轨迹跟在后面。
他滑雪二十几年了，经验丰富，他知道哪片雪下面可能藏着树枝，需要绕行；哪片雪是松软的，应该加速滑过去；哪里是风口，可以借助风力前行。
他凭着经验，绕开了一个又一个可能潜藏危险的地带，渐渐地，他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时间久了，后面的儿子就有些不耐烦了。儿子在想，父亲的这种速度，是把这么好的雪场白白浪费了。于是儿子就悄悄加快了速度，体味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儿子越来越快，听着耳边呼啦啦地衣袂飘飞的声音，感觉像风一样自由。他一侧脸，儿子已经飞一般超了过去。
他心头一惊，忽然想起自己忽略了儿子的年龄，十七八岁，最容易冲动和冒险的年龄，最崇尚张扬和刺激的年龄。
他加快速度追上去，但儿子的速度令他望而生畏，他们的距离越拉越远。父子俩一前一后，转过了一个又一个山谷。
他的忧虑越来越浓，根据山形的走势，他隐约感觉前面不远处的积雪下会藏着树木。他想提醒儿子，但他刚一张嘴，又憋了回去。他想到了雪崩，只要一声喊叫，山上松软的积雪就可能滚落下来，把他们父子全埋在山谷里面。
儿子离那个区域越来越近了，速度不减，也没有绕开的意思，他的心悬了起来。他多希望自己的经验有误，儿子会平稳地滑过去。但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的经验是多么准确。
他看见远处瞬间腾起一团白烟，飞速滑行的儿子突然栽倒在雪地上，一只滑雪板飞向了半空中。
三
他滑过去的时候，儿子已经晕过去了，左腿周围的雪被染红了一大片。他看清了，那是一根干枯锋利的橡树枝，把儿子一条小腿的肌肉都划开了，鲜血正在不断涌出来。
他心痛得发慌，急忙解下围巾，把儿子的那条伤腿紧紧扎住来止血。他向四处望，都是茫茫白雪，除了他们父子，没有其他的人。他知道，最近的公路，也在山的另一侧，天气寒冷，时间久了，儿子必然会因失血过多而危及生命。
他把自己的滑雪服脱下来，围在儿子身上，然后背起他。但他很快就发现，背着一个人，在厚厚的雪地上迎着风行走是多么艰难，他一回头，看到走过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血迹，他忽然想到，也许自己还没有走到山顶，儿子的血就已经流干了。
冷风嗖嗖地刮着，他努力让自己在焦急与疯狂中冷静下来。最终，他看到了两百米外的一个小山丘，山丘上有一块突起的大青石，在这茫茫雪野里很是醒目。他咬着牙，背着儿子，拼命爬向那个山丘。20分钟后，他终于爬上去了，他把儿子放在那块青石后面背风的地方，用衣服把他全身裹好，以保持体温。就在这时，儿子醒过来了。儿子一张嘴，他看那口形，是一个“疼”字，还没等儿子喊出来，他就用手捂住了儿子的嘴，在他耳边说：“儿子，咬牙挺住，千万别喊出来！”
这次儿子很乖，咬着牙，不再吭声了。他把一根雪杖插在雪地上，摘下自己的红色滑雪帽，固定在雪杖上。然后又在儿子耳边说：“在这儿等着，爸爸很快就会带人来救你。记住，再疼，也不能喊。”儿子痛苦地望着他，眼里有泪水淌下来。他怕自己也忍不住要流眼泪，就一狠心转过身离开了。
现在，他的目标是小雪丘右边那座最高的雪山。他记得，就是这座石头山的另一侧，有一条进山的公路，那些进出山里运木材的车，都要经过这里。
他一边拼命地爬山，一边回头看小山丘上的儿子，和那个醒目的红色滑雪帽，他一步一回头，直到那个滑雪帽变成了个小红点。他不知道，此时儿子也在看着他，越去越远，直到他变成一个小黑点。半个小时后，他终于登到了山顶。
四
他看到了山下的公路，有一辆卡车正缓缓经过。他高兴地拼命挥手，但是车没有停下，而是渐行渐远，他有些沮丧，恨不得从山上跳下去，幸亏又有第二辆车开过来了。他又拼命地挥手，但车还是没有停下来，他忽然想到，车里的人，也许根本看不到站在山顶的他。
下这样的大雪，进山的车不会多，这也许是最后一辆。看着即将消失的机会，他急得大声呼喊起来，结果他的脚下随着喊声颤了一颤，他突然心头一惊：“雪崩！”那年，他曾亲眼看到过，一个在山下大声说话的人，被突然塌下来的积雪给埋了。
父亲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那个小山丘，他仅仅能看到那在山风中摇曳的一点点红色，儿子就躺在那里，他年轻的生命正随着血液一点点地流失，天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而山下的那辆车，越来越远了。那是儿子唯一的希望！他别无选择了。他朝儿子的方向深情地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突然，他扯开了喉咙，对着山下狂喊起来，喊声震撼了整个山谷，他脚下的积雪又开始颤动起来。那辆卡车终于停下来了。有人从车上下来，他边呼喊着边用力地挥手，车上的人也拿着帽子朝他挥手，他喜极而泣。
就在这时，随着轰隆隆的一声闷响，他脚下的积雪突然四分五裂，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越跌越深，越跌越黑暗，直到破碎虚空。
小山丘上的儿子，在远处听着他一声声的呼喊，和随之而来地动山摇的震颤，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不让自己大声说话。他恨自己，为什么不听父亲的话呀！
此时，站在山下远处公路上的卡车司机，眼看着那个挥手的人随着山头一起消失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大自然发怒的威力，“雪崩了！雪崩了！有人被雪给埋住了！”这位司机把车开到最近的林场，打了求救电话。
10分钟后，一架林区救援的直升机赶来了。此时，山谷里已经恢复了洁白和平静。救援人员没有发现一点生命的迹象。突然，一名救援人员发现了一个红点，他让飞行员下降，随着飞机不断下降，一个红色的滑雪帽越来越清晰，一块大青石旁边，躺着一个人。
儿子得救了。他伤愈出院后，依然没有放弃滑雪，后来，他真的成了世界滑雪冠军。每年冬天，他都要到那片山谷里去滑雪，他是想让父亲看看，他那曾经不听话的儿子，此时真的长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