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她不记得母亲抱过她。
印象中,母亲爱打牌、爱抽烟,没完没了地打牌,没完没了地抽烟。屋子里总是灰色的,灰到让她流眼泪;牌声可以响一夜,天亮了,她去上学,母亲就去睡觉。她小的时候,是父亲做早餐;大了,是她自己做。她的母亲,从来没有给她做过一次早餐。
所以,当放学时下雨了,别的同学有父母开车或者打车来接,她从没奢望过有人会来接她。父亲在井下,永远见不到天日;母亲是不会来接她的,永远不会。不论多大雨,她也要自己往家跑。
只记得有一次,她恰巧在路上遇到母亲,母亲打着伞看着她,她幸福得快要发晕——难道母亲来接她了?其实不是,母亲刚从牌场上下来,只是路过。母亲把伞伸到她的头顶上,顺便摸了她一下,她在雨中哭了。幸好有雨水,冲刷掉她的眼泪。也许那天是母亲赢了钱,也许是母亲心情好?
没多久,她失手打了一个景德镇的瓷碗,母亲上来就给她一个耳光,骂她败家子。那时她才10多岁吧,她咬着牙不哭,只一心盼望长大——长大了,就能离开家,离开这个女人了。
她以为父亲会说母亲,因为母亲差点儿把她的耳朵打聋,父亲却说她:“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样一说,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受的委屈只有自己知道,连父亲也这样糊涂。
不久之后,父亲出事了,压在了井下。
母亲号啕大哭,可是骂的却是她:“死鬼呀,你命不好,克死了你爸爸呀!死鬼呀,你以后上个什么学呀,出去打工吧!”
那年,她才14岁。
14岁,自己的亲生母亲不让她上学了。她曾怀疑她不是自己的生母,可是,她们的血型和长相都是相同的。她只上到初二,然后去一家缝纫厂上班,每天缝无数件衬衣的扣子。冬天,手都冻裂了,到家也没有一口热饭,因为母亲又去打牌了。
16岁,她从家里出逃,去了深圳,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她觉得无限自由,无限的美,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广阔!
她考上了大学,整整4年,自己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最脏最累的活她都干过,可是她没有向母亲要过一分钱。在她看来,母亲还不如别人,不如她的姑姑、叔叔、姨妈,那些人还经常关心她,嘘寒问暖。也许是从小被母亲冷落惯了,她轻易不感动,外表永远是那么坚强、那么冷漠。
大学毕业后,她留在了上海。繁华的都市让她迷失,她不相信任何人,也很少有朋友。不久,她患了抑郁症,大夫建议她回乡下住些天,说那里空气好,生活的压力也小一些。
她想到了故乡。
至此,她才想起,她已经10年没有回故乡了。
甚至,她努力回忆母亲的样子,想母亲的声音,一切却是那么模糊。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接受母亲,这么多年来,她少有电话打回去,也少有问及母亲的情况,反正母亲永远是忙的,可以打牌,可以跳舞,也可以和男男女女聊天。
回乡的路上,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她没有叫一声妈,而是说:“喂?”
那边传来母亲的叫声,一声声,全是她的小名。
她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以为自己早就淡忘了这份亲情,可是,当母亲叫她时,她的眼泪顺着脸往下流,一直流,湿了她的新衣服。
火车晚点了3小时,她以为母亲不会有那样的耐心等待她,何况又是风雪天。但是,她一出火车站就看到了母亲,大雪把母亲的头发全染白了。走近了她才看到,是母亲的头发白了近一半!她们对看了有几秒钟,她叫:“妈!”母亲抱过她的肩:“我的闺女!你可回来了。”
母亲真的老了,得了风湿病,走路不方便,可努力地拉着她的大箱子。她想抢过来,可母亲说:“妞啊,妈拉一次是一次。你10年不回来,妈想你快想断了肠。”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能原谅母亲,可是见面的刹那,她发现错了。亲情是一棵盘根错节的树,砸断枝叶,可还连着根!
姨妈和她说:“妞啊,你妈心不坏,可就是不会疼人。你爹走后,她可以再找一个男人,为何没找?怕你受气啊!你走之后,她又不好意思求你,天天和我们唠叨,快成祥林嫂了。我们给你寄的东西,全是她亲手选的,其实是她寄的,可是她不让说……”
她听不下去了,内心一阵哽咽。亲人之间,有时觉得隔得很远,其实,如果捅破了窗户纸,就薄薄的一层。
从小到大,她没有和人睡过一张床,但那天晚上,她睡在了母亲身边。虽然母亲轻轻地打着鼾,可她还是甜甜地睡去了,而且她的手一直被母亲握着。
至此,她理解了一句话:有些人的爱可能只有这么多,但却是不可缺少的爱。并不是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会那样疼爱自己的孩子,可是,母亲仍然是母亲,她们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