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赣中地区乡间,再穷的人家,年末都要准备几样像样的年货待客。比如三两斤炒瓜子、花生,还有就是爆米花。
而作为我们村最穷人家的主妇,母亲的忙碌里,就会多几分恓惶。她知道,一到年关,招待客人要钱,去拜年要钱,年后我们兄弟姐妹读书要钱。她只有早早地就催着父亲带着我去走村串巷打爆米花。
二姑父买了一套爆米花的行头。可他后来患了痨病,打不得爆米花。母亲就催着父亲,学了这门手艺,借了二姑父家的这套行头去打爆米花。
这是一种十分艰苦的活计。我和父亲每天就像钉在了两条矮凳上。父亲负责摇机器,拉风箱,待加热到了一定温度,让机器炸响。机器里的大米就变成了松脆的体积暴涨的爆米花。我负责把柴,配合父亲“爆破”作业。每一爆加工费是一毛。十多天下来,可以挣一百多块。年关和我们的学费,就全都指望着这件事。
大年二十九,我们才会回到家里,父亲先把那些带着黑色锅灰的毛票交给母亲,然后打自己家的爆米花。晚上,母亲会把糖倒入有水的锅中。她在灶前把柴火,待糖水煮沸,父亲会将爆米花倒入爆炒,到一定火候,再铲出通过人工压实,然后用刀切成薄片,爆米花年货就做成了。
年终于到来了。母亲穿着浆洗得干净的旧衣服,在家中进进出出,微笑着为前来拜年的亲友续茶水,看着客人面前茶盘里年货空了,就返回屋内补上些许——量肯定是经过精密计算的,不能太多,不然后面来客就不够了,但也不能太少不体面。
母亲好像也从没吃过她精心准备的那些吃食。她给我们的印象是节俭到抠门的。成年累月,我们早已接受了这样的母亲,认为母亲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可有一天,我发现母亲在无人的角落吃着爆米花。
大年初一过去已经有几天了,我在离家几栋屋的一条巷子里无意间看到了母亲,正在往嘴巴里送着爆米花。
她轻轻地咬着,咀嚼着。她脸上的表情,似乎是非常享受爆米花片带给她的愉悦感。以至于她显得有点陶醉,有点贪婪。
母亲看到了我,脸上立即露出惊诧进而尴尬的表情。她迅速停止了咀嚼,转身急匆匆地离开了巷子。
母亲只比我大25岁。我那时候才十一二岁。现在想来,母亲那时候还很年轻,不到40岁。
可母亲在我心里从来没有年轻过,从我记事以来,她就是一个很心酸的老妇模样,即使新年也不能让她看起来年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