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特别崇拜二哥,觉得他很有本事。他不是村里的大嗓门,也不是田间的快手,但他始终如一地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会用他的文化底蕴和人格魅力,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在二哥的学生时代,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是老师公认的将来能考上大学的对象。但是,由于父亲的糊涂愚昧,顶着“五类分子”的帽子,让二哥的求学之路止步于政审,最终未能如愿进入心仪的学校。二哥离校的时候,班主任老师送了他很远很远,一路上,老师说了许多安慰、鼓励的话,直到二哥要渡沱江了,老师才不舍的告别。说来,二哥这辈子没有走出农村,吃上“国家粮”,并非是他不努力,而是生不逢时,时运不济,命里只有那“八合米”吧。
二哥回乡之后,公社联校正好准备在我们村里筹建一所新型的小学,二哥当年的老师觉得二哥有能力、有水平,是当教师的材料,便让他到这所小学当了全职教师。学校里,二哥有点少年老成,不爱开玩笑,平时话语很少,习惯蹙着眉头,样子不怒自威,学生们都很敬畏他。后来,因为时局的变化,学校被停办。
回到家来,二哥“面朝黄土背朝天”,但他没断爱看书的嗜好,忙里偷闲,手不释卷。他喜欢阅读各种类型的书籍,从文学作品到科学杂志,从天文地理到历史文学。他记忆力好,看完的书籍大多都能记住,与人交流的时候,除了村里新闻,各种马路消息,他间或会插叙些国家时政、人文历史,让人获益匪浅。
初中生,在那个年月,是一个了不起的“知识分子”。说来也是,二哥待人接物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从不粗鲁,从不轻易发脾气,遇到再大的困难,总是用包容和理解去接纳这个世界,让人感到温暖和关爱。所以,二哥在家里的地位是特殊的,有愧于二哥的父亲和淳朴和善的母亲自是大多听从二哥的,在我们这些弟弟妹妹心中,他更是有着绝对不可动摇的威信和地位。
二哥的字写得很好,每一笔每一划都充满了力量和美感。闲暇之余,他拿起毛笔,蘸上墨汁,在纸上挥毫泼墨,笔走龙蛇。他还利用自己的文学素养,帮助邻居们解决生活中的问题。无论是写一封感人的家书,还是书写一幅让人赞不绝口的春联,他都乐此不疲。
那时候,我们家里的生话还异常的艰难,有时温饱都无法维持,二哥像一条牛,用自己的背驮起了整个家庭的星空,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收工后,二哥就领着三哥,冒着严寒,到村尾的荷塘里去挖莲藕,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挖回莲藕温暖家人的胃。
二哥当过生产队队长、村里的会计,算是家里最大的“官”。他账记得好,算得好,“会计体”阿拉伯数字更是飘逸得如行云流水。家中有一副算盘,珠盘光洁,透着一点亮色,那是二哥拨打的结果,一粒粒珠子,犹如一只只笑眼,在二哥的手指间,流淌出轻快的韵律,抑扬顿挫。有一年的年底,桌面上堆叠了两大叠账簿,二哥将头夹在账簿间,静默地伏案对账。不时地皱皱眉,连我在旁边看他都未注意。多年以后,我的老同学,曾担任过公社总管会计的高国祥,只要有人提起我二哥,他还会赞叹不已。
后来,二哥自学了木工技术,从此,我们家里大大小小的家具都由他来做。雨雪天气,看着二哥干活,刨子与木材摩擦的声音,很有节奏,像是乐曲,让我感觉到生活的活力与欢腾,让我觉得家里充满生气。二哥每次将家具拼装好,都要凝神驻足望上几遍,这里摸摸那里瞧瞧,对那些木板上的纹路都感到特别亲,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父亲经常说:家有良田万顷,不如薄艺在身。父亲这么说,与其说是对手艺人的看重,还不如说是对二哥木工艺术的肯定。母亲很得意,说自己家里出了一位心灵手巧的工匠。我的二姐,只要一提到二哥的木艺,她脸上的皱纹一条条地舒展开来,眼睛里像倒映了满天的星光,异常生动明亮,整张脸因为自豪而生出一种明丽的光辉。她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父亲去世后,二哥其实就是“父亲”的角色。她怀上她大女儿时,二哥与母亲一道,将未来的外甥庆生喜事操办下来。那些日子,二哥就像一位慈祥的“外公”,整天都在构思和准备摇篮、枷笼等婴幼儿用品。后来,二姐夫把那套木器挑回家后,果真让二姐和二姐夫自豪了整整一个夏天。
仲夏,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门前的池塘边乘凉,闲闲地说着话。皎洁的月光像流水般静静地倾泄下来,兴趣来时,二哥会哼唱起他学生时代的流行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幽静的晚上……”他的歌声里,有着对学生时代的怀念,有着对生活的热爱,有着对梦想的追求,也让我感到有一种幸福和安宁,感受到一个乡村文化人的情怀与气质。
晚年的二嫂,双腿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行走困难。二哥便替代二嫂承担了家里几乎所有的家务,园子里,蒜、葱、四季豆、刀豆、白菜、菠菜、茄子等蔬菜,都由二哥飘洒的汗水而茁壮成长,而葱郁繁盛。二嫂只在腿庝得以缓解或者二哥实在忙不过来时才帮上一下。这些蔬菜收割上来后,在阳台上清洗、整理、捆扎时,二嫂也只蹲在二哥身边,做些轻便的活。我每次回去,在灶间蒸煮翻炒忙得热火朝天的二哥,听着堂屋里弟弟妹妹们喧闹的声音,一时摇头晃脑地笑,一时又用手擦眼睛。吃饭时,我妻子暗自嘀咕:想不到二哥一个大男人,饭菜竟烹调得这么好!前两天我打电话给二哥,他破天荒的说了很多关于他忙家务、照顾二嫂的话,害得我眼泪流了一大把。如今,二哥的三个子女都已成家立业,时常给二哥钱物,希望他不再那么辛劳。我也常常在想,侄辈们和二哥之间这么多年来水乳交融的父子情,有我们兄弟姐妹和睦相处以及二哥对我们的母亲无私奉献的影响,有侄辈们和二哥之间的浓浓血缘,更重要的是二哥过去对他们的无私付出和帮助,赢得了他们对二哥发自心底的感激和回报,浓浓情意才得以地久天长。
说来,乡村人都是直肠子性格,说话不会拐弯抹角,难免有些短暂不合,稍作劝解,又会和好如初。我的兄弟姐妹也没能例外,相亙之间常因一些小事情闹得不怎么愉快,好在二哥知书达理,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在我们的家族关系中,二哥主动做着“和事佬”的角色,巧妙地处理家族矛盾,兄弟关系。特别是远在另一个乡镇的三姐和三姐夫闹矛盾时,三姐总是将信带给二哥,希望二哥出面对三姐夫施下压。一到三姐家,三姐夫见二哥也上门了,立时蔫下了头,拼命地解释,拼命地做好,以求得谅解。我每次回去,看到兄弟姐妹之间相互支持、配合协同着干农活或家务的热乎劲儿,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就感到十分的暖和。感谢二哥,感谢他带给我们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