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儿子的距离有多远?有100多元车费的路途那么远。从出生的时间来说,父亲与儿子的距离有20多年的时光那么远。
然而,当父亲坐在儿子的面前,本来可以亲密无间的,却不知怎么的十分遥远,遥远得甚至没有话说。
结婚的时候,父亲来到南京。他要讲话,那么多的熟人朋友,那么多的领导同事,我怕他讲得太土,预先打了份草稿,他接下了,却不照着念。他讲得很激动,讲得很骄傲:我的儿子终于在城里安家了,这是好事情……
我给父亲最大的光荣是考取名牌大学。走在路上,别人并没有注意他,他就把话题朝上面扯去:我的儿子考取了名牌大学,从此就是国家的人了,不用种地就有粮吃,将来肯定是坐办公室、接电话。
他从老家来时,就像逃荒。用蛇皮袋装了很多东西。有新弹的棉被,有大米、干鱼、香肠,还有几十斤新鲜的猪肉。从匮乏的乡村向丰盛的城市搬运,一路颠颠簸簸。其实,鱼和肉都是买的,棉花和稻米是地里长的,这些东西我这里并不缺,可是从一个地方搬运到另一个地方,意义就很不一样了。
如果我说,空手来就行了,不用带什么东西,他就会手足无措了。也许,出门带钱是最轻巧的,可乡村最缺的就是钞票。乡下人有的是力气,乡下有地。稻米是天然的,棉花是洁白的,不管怎么说,是自己劳动换来的。有亲情的物品就很不一样了。
父亲那次来正赶上春运,票价从120元翻涨到320元,他是咬了牙来的。虽然后来我把钱给了他,他还是觉得很心疼。票太贵了!可是贵归贵,还是要来看儿子。
我要带他出去转转,他说你忙,不用。他就在家看电视。城里的电视与乡下的电视也差不多,顶多屏幕大一点,多几个频道。他是随身带了VCD来的,没有人说话,他就听听花鼓戏打发时间。
我工作的地方离家较远。一次,中午临时有事,就未能赶回去。父亲在家等我,到了晚上还没吃中饭。我不解地说,你又不是客人,难道不可以自己动手吗?他先说不熟悉,又说也不饿,就搪塞过去。
也许在他看来,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东西是不可以随便动的。儿女在父母的跟前,理所当然地认为就是自己的家,反过来说,父母到了儿女的住处,却不认为是他们的家。即便有什么要求,非常简单的要求,也要掂量再三,最终还不一定能讲出来。比如冬天洗澡,家里有浴缸热水器,应该很方便。父亲只要讲一声就行了。可是他不,而是悄悄地,趁我们上班了,用炊壶烧水来洗。这自然难以抵御冬天的寒冷。他洗完澡后,又洗衣服。是怕浪费电呢,还是怕麻烦人?他本来以为做这些事情不声不响,可是天太冷,又冻感冒了。
这让人感觉悲哀。他太敏感,太知趣,以至于把自己当成了外人。过去不是这样的。无论小时候把我架在肩上玩耍,还是后来送我上学,他都是把我看成他的一个部分的。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他呢,也老了。或许是长时间不在一起造成了隔膜。我曾劝他多住一些时日,反正不愁吃穿,难道还不比农村好吗?可是他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一样,很不自在。
父亲终于还是回去了。在老家,他一切熟悉,更加得心应手。我们的老家不算很发达,他仍然坚持种地。在他看来,人活着就要劳动,劳动就像上班一样,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