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没有回家了,孩子放假了,怎么都得回去一趟,家中的老父亲已八十多岁了。买好了东西,领着女儿,兴奋地踏上了回家的征程,一路风尘,一路劳顿,终于回到了我那熟悉的故乡。
一进家门,随着女儿一声“爷爷”的叫喊,父亲仍然象往日一样,急急忙忙迎了出来,一看他老人家,身体还好,我的心踏实了好多。这时,哥嫂都来了,大家互相之间问寒问暖,父亲笑容满面,拉着孩子的手问这问那,但,我却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放——父亲的话明显的前言不搭后语,有些问话显然带着他年轻时的生活痕迹,竟然问我们,车放好了没有,牲口拴好了没有(大概是因为他们这一代人年轻的时候出远门时要套马车或者牛车吧)。颤颤悠悠的父亲拿出好吃的东西给女儿吃,但却叫不出孩子的名字,我顿时有点惊呆,哥哥看出了我的疑虑,对我说,“爹糊涂了,一天不如一天”。这时,我反应过来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年痴呆证。但,从来就没有想到,自已的父亲会变成这样,我一阵难过,嫂子安慰我说:“别难过了,这么大年龄了,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身体能这么硬朗就已经不错了。”是啊,如果换成别人,我会认为没有什么奇怪的,可这是我的父亲啊,曾经是那么精明能干的父亲啊!
父亲生于一九一九年,经历的社会动荡自不必说。单说他个人的人生经历,也算是坎坎坷坷,在他出生不到二岁,他的母亲就离他而去,留下了他和四岁的姑姑,好强的爷爷坚决不再娶,一手把他们俩拉扯成人。十几岁时,父亲跟着他的叔父远离他乡,给人当小工,过着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日子。记得小时候,父亲常给我讲这一段经历,每次讲来,都是非常悲痛的样子,可惜那时的我,少不更事,根本不能体会到父亲的不易。如今,才慢慢体会到父亲那时的艰难。
许是因为经历了少年磨难,成年后的父亲越来越显示出了他的精明能干,不管是种庄稼,还是处理人际关系,他都会做得很好,成了村子中小有名气的人。村上人遇到什么事,总会找他拿主意,或出面协商。
但在那个年代,既使庄稼种的再好,也还是穷,虽然是家家户户都穷,但如今叫人想起仍然是透骨的心寒。吃了上顿没下顿,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的情景是如今的孩子根本无法想象的。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父亲仍然坚持供我上完了初中、高中,还复读了两年。使得我成了小村庄里第一个考上学的女孩子。要知道在八十年代初期,这件事在我们的村子已算是很轰动的了。
我参加工作了,可以补贴家用了,父母的日子好多了,可他们也老了,不久,母亲离开了我们,留下了老父亲孤苦零丁的一个人和哥嫂一起过,这时的儿孙们都已各自成家,有了各自的生活,再也没有人需要他的指导和扶持。没有人愿意听他的建议,更别说倾听他的心声了,开始的几年,他很不习惯。可后来,也许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开始沉默了。说话越来越少。只有在孙子们回家和他相聚时,他依然会兴高采烈,津津有味地讲述一些过去的事情,可这些不懂事的孩子那里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只是敷衍着而已。
几年来,父亲就过着这样孤独寂寞的生活,虽然不愁吃、不愁穿,但他内心的失落是谁也体会不到的。
这中间,他也来过我这几次,可在这繁华的大都市里,他老人家感觉到更加的不适应。出了门,一个熟人也没有,甚至连语言也不是很通。呆在家里整天盼望我下班、女儿放学回家。可我们一个个回到家都是匆匆忙忙的,难得闲下来和他说说话。到后来这几年,他自己感觉到年事已高,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总怕出来后有个三长两短。一则怕给我添麻烦,二则怕过世后流落在外。所以再怎么也没有能接他出来。这也是我如今感到很内疚的一点。不管怎么说,城里的生活条件还是比农村好一些,不说别的,就北方冬天的冷,在农村就是对老人的一大威胁。
面对父亲,我思绪万千。这些年,我总是以工作忙,女儿需要人照顾为理由,一次次地取消了回家的计划,虽然工作渐渐有了头绪,女儿也渐渐长大了,可我却失去了许多和父亲相聚的日子,总以为,机会会很多,总想有时间的话要完整的听听父亲讲述他的过去,我们这个家族的历史,现在看来这已是不可能的了。
如今的父亲,脑子在一天天地退化,以往的一切,已渐渐从父亲的记忆中消退,这个世界好象离他越来越远,他常常一个人说着莫明其妙的话,沉津在别人无法理解的他自己的世界中,他的行为已像一个二岁的孩子一样,所不同的是,孩子会常常笑,而我的老父亲却很少有笑声,只有不断的叹息声,叫人听了无比辛酸的叹息声,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悲苦的事情在人的记忆中具有更长的生命力吧。
这样发展下去,也许有一天,父亲会连自己的儿女也不认识。难道,上帝让人一无所知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来,还要一无所知地回去,那么,这一生的竞争角逐还有什么价值?人生中还有什么不能释然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