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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在我们家最难熬的时候,母亲突然不辞而别。
母亲好牌不顾家,又嫌弃父亲赚不到钱,没能给她好的生活,所以每天都对父亲口无遮拦。
面对母亲的咄咄逼人,父亲虽然生气,但也总是保持沉默。
父亲是倒插门,在那个年代,倒插门总是低人一等,常被人看不起。
其实父亲是有苦衷的,他们兄妹三人,他是成绩最好的,要是能继续读书,一定能考上大学。
但父亲9岁那年,家里发生了变故。奶奶发热吃错了药,人没到医院就去了。
爷爷伤心过度,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几年,他也跟着奶奶走了。
父亲作为家中长子,只能辍学。他每天奔波于田间地头,照顾一大家子,还把小姑培养成了小学教师。
母亲家境比较富裕,姥爷家里开了个小作坊,规模不大,做粮油兑换的生意,还兼着磨豆腐、卖农药和菜种的小生意。
那个年代,在同村,姥爷家算得上是富甲一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膝下无子。
-02-
母亲是姥姥备孕多年才生的独女,后来姥姥再也没怀上孩子。
自然,她在姥姥、姥爷的宠爱中长大,变得懒散任性。
许是同村人都知道母亲的性格,年过二十五,没人敢上门提亲。
姥姥、姥爷就托人去外村打听,接着就有人介绍了我父亲。
父亲年轻时长得瘦高瘦高的,眉眼俊俏。姥爷上门打听了父亲的人品:温文尔雅,做事干净利落,又能做一手好菜。
他顿时觉得父亲是百里挑一最适合母亲的人选,但是基于我父亲是没钱、没房、没车的“三无人员”,姥爷便提出让父亲入赘,还给父亲2000块钱的彩礼。
当时,小姑还在师范大学读书,正是用钱的时候,父亲就同意了。
“嫁”过来的父亲任劳任怨,什么脏活累活都抢着干。
六七月份的时候插秧苗,父亲卷起裤腿赤个脚就下了秧田;每逢过年,邻村的人都提着黄豆到姥爷豆腐摊前排队磨豆腐,父亲便熬夜帮姥爷干活,每天只睡三个小时。
姥爷很欣慰,走哪夸哪,说他有个好女婿。
不过,好景不长,随着社会的发展,很多农田被征了,家家户户都不种粮食了。
姥爷那个时候年纪也大了,身体又不好,干脆关了店门。
母亲的日子一落千丈,从过去的“富裕”跌到如今的贫穷,她不甘这种苦日子,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全撒在父亲身上。
自此,我的日子每天都在争吵声中度过。
-03-
母亲好牌,不管家境如何变化,她一年四季都泡在麻将桌上,熏着呛人的烟味儿。
回来就往饭桌上一坐,嚷嚷着让姥姥做这做那。
记忆里,直到姥姥去世,母亲连一顿像样的饭也没做过。
父亲为了一大家子的生计,琢磨着去开货车。当时考驾照不难,父亲是先会开车再去考的证。
父亲待人和气,又乐于助人,走到哪里都有人介绍业务。
后来经朋友介绍,找了一个固定跑长途的业务。
跑一趟短则三天,多则一周,兼顾不了我的学习和生活,就把我托付给姥姥、姥爷。
那一年又恰逢姥爷和姥姥的身体都出现异样,姥爷中风住院,姥姥肝硬化加肝腹水,这一下子将我们家打了个措手不及。
母亲从牌桌上下来,脸色阴沉得可怕。在医院忙了几天,就喊累,不是骂天就是怨地,要么骂父亲不着家,什么活都让她做。
最后父亲不堪重负,不得不放下工作回来照顾姥姥和姥爷。
父亲每天给姥爷擦身子、端屎端尿,给姥姥做营养餐、洗衣服,一直伺候到他们去世,从未有半句怨言。
姥爷、姥姥走后,家里就更加清苦了,这两年给二老看病已经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餐桌上半个月都见不到一点腥。
那段时间,母亲每天都骂骂咧咧,常常刚放下筷子,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04-
父亲考虑到我长身体,便下河摸鱼摸虾,给家里开荤。我吃得非常满足,母亲却不屑,后来干脆在麻将馆里吃完了再回来。
直到某个清晨,母亲哼着小曲,翻出箱子里最艳的一件呢子大衣,挎着一个当时很流行的布包便要出门。
走的时候塞给我一包糖,嘱咐我:“好好读书,回来给你买裙子穿。”
那是我听过母亲最温柔的一句话。
当时不明所以,还幻想着,要是母亲每天都这样对我就好了。
晚上回到家里,吃过饭、做完作业也不见母亲回来,我才明白,母亲走了,不要我们了。
村里人都说,我母亲吃不了苦,跟着一个水果贩子进城了。
我突然红了眼眶,父亲一把搂住我说:“咱小妍不难过,别人有的,爸爸一定都能给你。”
我低声啜泣:“没关系,我有妈没妈都一样。”
父亲眼里的泪倏尔落了一滴在我的手背上,温热温热的,我突然如鲠在喉,不敢看他。
母亲走后的几年,父亲又当爹又当妈把我拉扯大。
-05-
那段日子,没了争吵,我反而生活得舒坦快乐。不过在这期间,父亲也从未说过母亲的一句不是,所以我也没恨过母亲。
父亲为了照顾我,不跑长途了,大卡车换成了面包车,给工厂的食堂送菜。
送菜要赶早,每天天蒙蒙亮,父亲就要出门,我也常常和父亲一起出门去学校。
当时的小学还在村里,每天都要穿行田间跟水坝。
早上露水重,每每穿过去,裤子鞋子能湿大半,走个二三里路,太阳才慢慢探出头。
当时,学校门前有个小卖部,我常常坐在小卖部门口的板凳上等学校开门。
初中的时候,学校就搬到了县城,我住校了。
父亲又可以接大货车的活了,车是公司的,父亲每周跑一趟长途。
不过每个周末,我乘校车回去,父亲都不会缺席,餐桌上也总能见到红烧肉、糖醋鱼、各种馅的馍馍,还有时令水果。
父亲边往我碗里夹菜,边对我说:“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劲读书。”
而父亲却舍不得吃一口。有次回房间,我透着门缝看见父亲将剩下的汤汁全部倒在碗里拌饭吃。瞬间,我的心里酸涩涩的。
在父亲的照顾下,我从未感觉到爱的缺失。
青春期时身体发育,我觉得胸部鼓鼓胀胀的,而且手一碰就特别疼。
因为没人给我普及相关的知识,我还在心里打鼓,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但我又怕父亲担心,不敢跟他说。
直到有一次跟朋友玩闹,撞到了胸部,我疼得直冒冷汗。
父亲看我不对劲,便慌忙地请了假,带我去看医生。
第一次看诊的医生是位刚毕业的男医生,没有经验,他在帘子后面研究了半天,脸色难看地跟父亲说:“准备好手术费,过一周来住院。”
听到“手术”二字,父亲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但是一看见我,他还是极力安慰道:“没事的小妍,爸爸一直都在,不要担心。”
那个时候,我倒不担心我的病情,也不害怕我会死,却很担心父亲以后该怎么办。
回去的路上,夕阳特别刺眼,我坐在父亲的大货车里,一路颠簸,心也跟着扑通乱跳。父亲怕我有心理负担,一路上给我说了好多冷笑话。
-06-
那一周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过来的,他的头发瞬间白了许多。他把这几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4万块钱全部取了出来,准备给我做手术用。
第二次去医院的时候,看诊的是位有经验的女医生,她告诉我们,这只是女生正常的发育现象,不用担心。
父亲突然乐开了花,把我搂在怀里,双手攥得紧紧的。
顷刻间,他又红了眼眶,惭愧地对我说:“对不起,小妍,是爸爸没有关注到你的成长,是爸爸的错。”
那一刻,我才发现父亲的脸,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英俊帅气,泛黄的皮肤没有一点血色,手掌心更是粗糙得扎人。
我的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感。
高中毕业的时候,父亲更加苍老了,还不到50岁,就佝偻着背。
公司已经不让父亲开大货车了。
有一次,父亲跟一个工人运送一车环氧树脂到福建,途中要开三四天,又遭遇恶劣天气,整车起了火,车被烧毁了大半。
幸好父亲逃脱及时,才保住了一条命。
公司承担了所有的损失,但也不敢再让父亲跑长途了。
这件事我也是上大学之后才知道的,当时父亲怕影响我高考,就说自己累了,不干了,又找了一个稍微轻松一点的活。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是父亲最开心的日子。
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妍,终于要成才了。
滴酒不沾的他,那天破例抿了几口白酒。脸上一直洋溢着笑容,皱纹也舒展在灿烂的阳光里。
大学毕业后,我想回家乡工作,这样可以陪着父亲。可父亲打电话说,做大事的人不要拘于小节,他一个人在乡下过得很好,让我安心在大城市打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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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期间,母亲从未回来过,但是我们也会听到关于母亲的各种传言。有人说母亲找的那个人不着调,母亲被打得伤了腰椎,走路都困难。
一生自信骄傲的母亲,也不敢回来,毕竟村头村尾的人都认得她。
人人都说,她是有福不会享,自己作。
每次听到,我和父亲都默契地互相看一眼,然后抿抿嘴不出声。
父亲在我工作的那几年,把姥姥留下的庭院翻修了一下,地上浇了水泥,屋前屋后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开出一块地种了好多蔬菜。
他在院子里阳光最好的地方,放了一个躺椅,没事的时候躺着晒晒太阳,一切回归平静,日子过得平淡美好。
有的时候,我坐在躺椅上,也会想起小时候的事。
有次父亲问我:“想不想妈妈?要不要我把妈妈找回来?”
我想都没想就摇头了。
对于母亲,我没有恨,但也没有爱。
回过头来想一想,她的抛弃,并没有让我觉得痛苦和自卑,因为在我的成长路上,父亲为我抵挡了所有的暴风雨。
我从小没享受过多少母爱,但父亲,却给了我最丰盈的爱。